徐梨海最近一直看以前拍的照片和视频。
经年累月的回忆，一下子怎么看都看不完，常常看着看着老眼昏花。
里面大多都是生动活泼开朗的模样，与周边别致的风景完美融合。
每一张都弥足珍贵。
好多之前觉得有些瑕疵的照片，如今每一张记忆都把缺陷隐匿起来，只剩美好。
有一场录像，徐梨海当下没有察觉钟四季喊他小梨，现在一听，怎么会有人喊小梨喊得这么动听。两个人黏黏糊糊着，望着视频里的亲吻徐梨海再次心动，感觉自己好像变得年轻一些。说不清夹杂了点什么情感，总之又是喜悦又是忧伤，他过会儿想到，他从来不为生活悲情。
难过的情愫，是时光。
时光使他变老，使他不再年轻。
大脑随着观看的视频持续兴奋，下一个视频却让他变得冷静。
视频里，闹钟一瞬不瞬注视他，雪亮的眼睛不夹杂任何污渍，徐梨海笑它看起来呆呆傻傻的，闹钟也不恼，整只狗给人的感觉就是无比忠诚。忽然它朝镜子里深情对望，眼里带点不舍，还上手摸摸人。徐梨海想，原来闹钟在这个时候已经懂得说再见。
没有拍好的视频成为花絮，徐梨海和钟四季对视，想到记忆中的点，会情不自禁笑出声。
晚餐的时候，有人拿餐进来，里面有一道面食，钟四季眼神一亮，看着面条不说话，徐梨海问他怎么了，他说，“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时间你特别爱做面给我吃。早上等我洗漱完，你已经把面推到我面前，中午你说你怕我累着，也给我做面吃，晚上你说面食好消化，也做面给我吃。”
“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毅力，我吃那个面吃得都想吐了。我那时心想，面好吃也不能天天吃啊。”钟四季想起那段时间，感觉面食一点都不好吃，现在是想吃徐梨海都不给他做，“你什么时候给我再做一碗面。怪想吃的。”
徐梨海对他的吐槽不甚在意，“没机会了，我做的那些面已经在你年轻的时候吃完了。时光限量版面条。”
钟四季表示惋惜，摇了摇头，动作有些夸张地把工作人员端上来的面吃上两口，“可以是可以，就是没有你做的好吃。”说完深深看徐梨海一眼，“可能没有撒香菜。”
徐梨海哪里不知道他想什么，“那没办法，你将就着吃吧。”
钟四季慢条斯理吃着面，徐梨海心里有些盘算，“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再给你做吧。”
“那你不许耍赖。”
“当然，不会。”
徐梨海和钟四季在养老院待闷了，两个人决定回家。
回家时两位年轻人会来照顾他们。
徐梨海一回家就给钟四季煮他心心念念的清汤鸡蛋面。钟四季赞不绝口，还说要是死之前可以再吃一口，那人生就圆满了。
徐梨海打断他，让他好好吃面。
吃完面没事做，又是一个温暖的午后。
阳光明媚，心情正好。
闹钟的全部东西都还摆得整整齐齐，甚至它专有的保险箱也没有动过。徐梨海突发奇想，想看看里面还剩多少钱，两个人捣鼓着，把里面的钱算一遍。
一共有五十八万一千八百一十块。
这里的钱有些是家里人给闹钟的新年红包，有时候徐梨海和钟四季看闹钟喜欢钱就给几张，顾久久来家里会拿钱逗逗闹钟，闹钟会把钱叼给徐梨海让他帮忙存着，还有一些是给闹钟祈福后的金钱。
每次给的钱或多或少，徐梨海都帮闹钟存里面，存放在里面的钱该用还是用，在给闹钟购物之前，徐梨海会询问闹钟的意见，再从里面拿钱。
闹钟还有一张自己的银行卡，徐梨海看了看余额，还剩二百八十万七千零五毛。保险箱和卡里的钱，徐梨海和家里两位年轻人说了，以后他们两个去祭奠他们和闹钟的时候，要用这些钱烧跑车、别墅、金钱和各种新奇的玩意给他们。
移动保险箱时，徐梨海看见下面有一根狗毛，这一定是闹钟毛发，徐梨海喊钟四季来看，两个人对着狗毛说了好一通话。
再过了几天，徐梨海发现钟四季有小毛病。这一点也不碍事。不过徐梨海隐隐约约有点担心，他想着，要是钟四季先死，他在死亡来临之前可以照看照看他。要是自己先死，别人欺负他怎么办。
关心则乱，徐梨海是信任自己找的人和养老院的，但要是有万一呢？
徐梨海有些忧心，有些焦虑。
徐梨海感觉钟四季得病了，他发现，钟四季和自己交流的时候，不只是单纯的茫然，而是经常记不住眼前和短期内的事情，吃了饭也不知道自己吃没吃饭。讲出来的话常常意不达词，想了好久好久，嘴里也只会用这个那个表达，想不到眼前的东西是什么。
他老是丢三落四，经常找不到东西，走走停停，一整天里有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徐梨海走过去，他会笑，也会呆呆傻傻的不说话。
自己去院里溜达溜达，这么短暂的距离居然不记得自己的房间在哪里，彷徨地站在原地左顾右盼。
徐梨海叫医生来家里看病。
他确诊了，得了老年痴呆症。
他的状态时好时坏，状态好的时候能和徐梨海对答如流，状态不好的时候完全忘记徐梨海，但心里知道徐梨海不会伤害他，也会跟人亲近。家里的两位年轻人慢慢习惯了一个人问，一个人答非所问。
再过些日子，徐梨海感觉自己的身子不行了，他近来老是梦见闹钟，梦里很美好，他都不愿意醒来。一醒来，心里空落落的，只有看到钟四季在身边，才能静下来。
他察觉钟四季虽然变笨了，但是身体还不错，有些安心。
那么，他应该会比钟四季先走一步。
他不断和钟四季讲起从前，钟四季似乎听进去，似乎没有听进去，这不太要紧，只要确定人的精神状态不错，他就开心了，他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
他就重新把印象比较深刻的照片挑出来，钟四季看着照片半晌，拿起其中一张。他觉得这张照片很特别，仔细观摩里面的人，不知名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是他和徐梨海第一次去看日出时拍的照片。
为什么，为什么心里又有一种不能名状的感觉，这张照片……
徐梨海扯着嗓子，“ 老头，发什么呆呢?”
钟四季呆呆傻傻道，“ 我有一点点印象。”
他苍老有斑点的手点着他自己和徐梨海，心里有股暖意，“这个人和这个人有点熟悉，我好像认识他们。”
“认识，认识大半辈子了。”徐梨海回想以前，眼尾有点湿润，笑着说，“那天回家你还帮我脱了鞋。”
钟四季耳背，沉稳而苍老的声音喊起来，“什么，你托尔爷?”
徐梨海只好再大点声，“ 我是说——你那天还非常积极帮我脱了鞋，还给我穿了拖鞋。”
“啊你姥儿爷? ”
“不是欸——我是说我的鞋\"
“不放血?你要放什么血?”
徐梨海喊得脑袋发晕，他吼着嗓子好笑道，“ 叫你带耳机，这下真聋了吧！”
预感，来自死亡的预感。
这一天，徐梨海有些勤快，他把年轻人叫到身边交代一些事情，说罢，起身去给钟四季做面。步履蹒跚走进厨房，放面的手也颤抖不止，最后还是做好了两碗面。
他把面端到钟四季面前，“吃吧，小心烫，这是最后一碗面。不吃的话你以后再也不能吃到了。”
钟四季尽管不太会说话，动作会代替他表达，他把碗推给徐梨海，“我……不吃，你……吃。”
等徐梨海另一个碗端出来，他又悄咪咪把自己的碗捞回去，徐梨海笑了笑，“吃吧。我们一起吃。”
钟四季混沌的脑子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要消逝。他心里闷闷地吃这碗面，用仅存的记忆说，“我吃过很多次，这个面，味道一模一样。”
徐梨海枯涸的眼眶这才有些湿润。
“那你会不会做面。做面很容易的，只要煎个蛋，再放点水，放点面，放点盐，最后放点青菜就好了。是不是很容易？”
钟四季想了想，大脑又接触不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只是呆呆的看着徐梨海。
徐梨海告诉他，“不然这样好了，以后你要是想吃面了让他们做。要是你还能动，你想吃这个味道的面，你可以自己做，我以前教过你的，你要是还记得，还可以吃到这个味道的面。”
钟四季不知所云，诛心只用一句询问的话，“那你呢？”
“我啊，我马上就要睡觉了，睡很久很久的觉，我不能再给你做面吃。这是我给你做的最后一碗面。你实在想我，我就进入梦里给你做一碗面。”徐梨海顿了顿，自问自答，“你变笨了，应该不会做面条了，可能也不会想起我。”
“我不会做面，我从来没有做过。”钟四季沉默许久，他脑子里实在是想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有点烦躁又有点糟糕，他无厘头道，“外面的小花小草都长高了，你知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你是说院子里，那一片绿吗？”
钟四季注视他，憨憨地笑了笑，“那里有很多小花小草，我看见了，你知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的。平时我不和它们打交道，那些小花小草我一个都不认识……嗯~闹钟兴许能认识。闹钟就是我们两个的大宝贝，我和你说过的，有没有记起来？”徐梨海不奢望他能想起来，把白开水倒两杯，一杯送到钟四季手里，“我们喝点水，多喝水以利于身体健康。你以后要好好吃饭。知道吗？”
钟四季很迟钝，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沉沉的，徐梨海给他递水，他就喝下去，徐梨海拿了纸巾帮他擦擦嘴巴，“吃完饭记得擦嘴巴，我教过你的。还有天气晴朗的时候记得晒晒太阳，给身子暖一暖，你看外面，不远对吗？走路要慢一些，要用拐杖慢慢走，我教过你的，记得……”
徐梨海絮絮叨叨，一说起叮嘱的话，一下子又说许多话，不过很多话百分之八十都是重复的，就像当年他不穿鞋子光脚走路钟四季唠叨他那样，年老了，轮到他唠叨。
钟四季淡淡问一句，“你是谁？”
徐梨海笑了笑，“我是你的爱人。”
钟四季茫然，“爱人？”
“对，你的……”
有人露出疑惑的表情，并且感到有些奇怪，他安安分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梨海把碗撤下去，回来看见昏昏欲睡的钟四季，“老头，你困了，我们回房间睡一睡觉。”
彼时是下午两点多。
徐梨海说，“我们一起睡下午觉。”
安抚钟四季睡下，徐梨海也躺在床上，没有任何想法，他大脑空白，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得过今晚。
他平躺睡觉，双手放在小腹，时刻准备着最后一刻到来。
他酝酿睡意，想在睡梦中死去。
但他意识无比清醒，他感觉自己可能还能多活几天。
身子动了动，他打算转个身，侧身去抱一抱钟四季，钟四季已然睡熟，徐梨海想了想：他现在等同于没有记忆，如果一大早发现一具尸体抱着他睡了一夜，会害怕的吧，别吓到他了。
这样想着，拥抱的心被浇淋。
他决定不再拥抱这个男人。
他还想，和死人同睡在一张床上，也很恐怖的吧，就算是在同一间房子里待着也很恐怖。他想啊想啊，最终没有离去，就让他自私一些吧。自私的拥有最后的美好。他伸出一只手，抓紧钟四季的手：抱歉，让我自私一些，你送我最后一程。
一大早，钟四季醒来，看见屋里很多人忙忙碌碌，来来往往。他只是站在那里观看，不知东西，不知南北，他只是在年轻人的带领下吃了饭，散了步，再吃了饭，散了步，天黑得差不多时，他就睡了觉。
吃了睡，睡了吃。
过了几天，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拍着大腿急得嗷嗷嗷叫，年轻人问他怎么了，他一直哭着闹着，呜呜哇哇说不出所以然来。什么东西堵着他的心胸，难受得他想撞墙。
怎么哄也哄不好了。
年轻人骗他，“您是不是一直在找这个东西，在这里呢，您看，东西在这里。它没有不见，它一直在这里，您要找的东西一直在。给您，您拿好。”
这是闹钟生前最爱的球球，徐梨海喜欢和闹钟一起玩这个球，时间久远，球都有点破烂了，不太好看，可钟四季就这样安静下来。
那天，徐梨海的叮咛是这样的：他哭的时候请你把这个球放到他的手里，他会安静下来。
眼前这一幕，年轻人觉得神奇，他甚至有点佩服徐梨海的预判。
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
钟四季自己去院子里徘徊，找一个心仪的地方坐下来，新衣服沾了灰，但这不是他的关注点，他想让衣服暖烘烘的，暖烘烘了他就高兴。年轻人见人不见以为走丢，惊慌失措，看院子里一个佝偻着背的人，松了一口气。
他走近一问，您怎么在这里。
钟四季回答晒太阳。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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