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马青篷车前,纪寒舟道:“怎么,摆此阵仗还见不得人了?”
话音落地半晌,车里才传来一丝动静,见车厢晃了晃,从上跳下一绛袍武官。
与各地郡守一样,锟城郡的长官也都见过,并且知道肃政御史的脾性。一见纪寒舟,他便慌了手脚,匆匆跪礼:“下官郑虔,见过纪大人。不知纪大人微服到访,多有怠慢,大人见谅。”
挣钱?纪寒舟暗自诮讽,也不叫他起来,面色沉沉问:“郑大人排场不小啊!竟叫我御史台都看不懂了!”
“这……”郑虔支支吾吾,“下官也是突然收到陛下圣旨,临时调遣锟城驻兵前来迎回前朝质子。”
“前朝质子?”纪寒舟阴恻恻撇唇,“本官没有记错的话,我昭盛二十三年前确实向殇南送去一名质子,只不过后来殇南称那质子出逃,尸骨不寻。因为此事,先帝还问罪殇南王,导致那些年两国关系势同水火,战事频发。事过多年,不知咱们这位尸骨不寻的质子是如何被找到的?”
“这……”郑虔怯声,扭脸去看那辆青篷马车,见那边没人吱声,复又转回来,道:“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细节……并不知晓。”
纪寒舟道:“你要迎的质子是谁?这个总该知晓吧?”
郑虔还是支支吾吾,显然是不知道。
“连郡守大人都不知道质子长什么样,难道是要等那质子自己找来?”
此话一出,郑虔一直巴望着的那辆车有了动静,上面又跳下一人。那人一身武士劲装,手持长刀,鹰目灼灼,无视一切。
站定后,他撩起车帘,躬身道:“相爷。”
相爷?难道是应然那老贼亲临?纪寒舟歪头讥笑,引着马来回踱步,他倒要看看久居京都的老狐狸不远千里来这边境之地是想干什么,还故作清廉,乘一辆青篷马车!
磨叽半晌,那马车上的人终于是舍得下来了。见露面之人一袭夜紫色暗纹官服,七梁贤冠束发,端的是庄严贤良姿态。偏那如炬眸光出卖了其深沉老辣。
听见人已下车,郑虔急忙又跪拜过去。他这双膝盖骨今日真是倒了大霉,刚才在车上就跪了小半天,听见百官胆惧的纪寒舟说话他也不敢答应,车里这位手握实权,外面那位受尽帝王恩宠,里外都得罪不起。
纪寒舟则不然,他对这只惯爱装贤良的大尾巴狼视之生厌,但既做了掌管全国礼法、律法、纠察官风官纪的肃政御史,自己也需以身作则,不乱纲常。
轻跃下马,纪寒舟朝他微一拱手,不咸不淡说了句:“应大人。”忽略掉他位至国相的尊贵。
应然冷眼,瞥着他身上血污乱服,关切地说:“早听闻纪大人身子弱,受不得风雨,不好好待在京都细养,竟有闲情跑到这边陲来游耍!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以后谁来接这整肃朝纲的重任?这便罢了,我朝梁才辈出,没了纪大人,还有李大人、王大人……”
惋叹一声,他又道:“只是陛下与纪大人总角情深,若没纪大人,陛下难免伤心。”
“满朝皆知应相爷勤政,我等小官还未见过是怎么个勤政法,今日一见,才知那些夸赞不是没有出处,应相爷不仅要操劳政事,还要操心各级官员生死。也不怕忙不过来,把自己给搭了进去!”纪寒舟说,“这便罢了,有相爷时刻关心着,是我等小官的荣幸。只是……陛下想什么,与谁情深,开心还是难过,应相还是少操心的好。”
应然沉声:“老夫可不这么认为,既为臣子,既要思君所思,行君所令。”
纪寒舟谑问:“所以应相行什么令来了?”
应然拉了拉衣襟,站得板直,一下严肃起来,说道:“治下官吏在查人口失踪案时无意间查到了前朝质子慕云嵇的下落,因这慕云嵇是逆贼衍王之子,不知怎么处置,特呈密信告知本官,再由陛下亲自定夺。”
趁他换气的空隙,纪寒舟问:“这种有关礼法和律法的事为什么不直接呈表礼部,吏部,而直接呈到应相手上?”
应然黑脸:“本官执掌六部事宜,有什么事是不能亲自接手的?”他斜了纪寒舟一眼,很是不屑,“纪大人管的是官纪,六部的政事轮不到你插手!若对事情有意见,自可拿着证据到陛下面前弹劾有失之臣。哼……”
应然拂袖而过,随行的冷面护卫快步跟去。
他稳步过去,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安胯马背上的冷然孤高的姑娘。在场喊得响名字的官员,只有这个位至三品的淳睿靖将军,不看他相爷脸色,不惧他滔天权柄,一直冷眼旁观,安之若素。
应然睨她一眼,她便还来两眼,犟不过那恨他入骨的女子,他鼻哼一声不再对视。
走到粉衣男子马前,应然装模作样摊掌,带刀紧随的护卫拿出一卷纸,抻抻平,摆到主子面前,以供他细看。
匆促扫量一番,他目光锁定散漫无状的嵇慕,近前躬身施礼:
“下官应然,前来接珩王回京。”
珩王?应疏月侧眸过来,原来如此!她猜的不错,疯癫无状的嵇大爷还真是前朝送往殇南的质子——慕云嵇。
慕云嵇似乎并不意外今天所发生的事,他抓紧缰绳下马,突然脚下一滑,急急忙忙抱住了马脖子,应然赶紧跑去扶住他。
笨拙举动看得旁边的人极力憋笑,他倒一点不难堪,站好后对应然回礼:“不敢,不敢。在下是逆贼之子,竟妄图苟且偷生,陛下应就地斩杀我才是,哪里敢称王?”
应然说道:“陛下念及珩王幼时就被送往殇南为质,为两国建交做出牺牲,后无故失踪,先帝痛心不已……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让珩王殿下得存于世,为全先帝遗憾,也为弥补珩王多年遭受的苦难,陛下特赦您逆贼之子的死罪,还赐您郡王身份,等您回京认祖归宗后,再行册封大典,授您册宝。”
慕云嵇两眼一红,委屈巴巴:“陛下真的不杀我?”
应然说:“陛下金口玉言。只不过珩王要时刻记得自己封号‘珩’的含义。”
“这珩字有什么含义?”
应然说:“珩乃佩玉之物,从王行,意思是殿下作为郡王爷,也要时时谨记自身一言一行,当好一件配饰即可,不要像逆贼‘衍’那般,在行字里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慕云嵇垂目,抬袖拭泪,掩饰唇角一抹阴寒冷笑,转而转动水汪汪微红的眼睛恳切说自己一定安分守己,绝不会衍生其他心思。
一场情真意切过后,应然将他请往那辆锦缎装裹的华盖马车。
纪寒舟故意从他面前横插而过,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珩……郡王……受苦了。”他故意将郡字音拉长,暗讽他身份地位的阶级。
应然未带圣旨前来册封慕云嵇位分,纪寒舟自不会向他揖礼。
慕云嵇装作不懂,道:“还要多谢纪大人和月月舍命相救,否则这泼天的富贵小王也无命消受了!”说完还向应疏月抛去魅惑一笑。
冷得马背上的姑娘忙别开目光。
“谢就不必了,我等还能见到今日阳光,真该谢……”纪寒舟靠近他肩侧,“宫主大人不杀之恩!”
纪寒舟一句宫主大人并没有激起慕云嵇半分表情,他闲神自若,说了句“没有你们,生活未免太无趣”后提脚上了车。
纪寒舟咬碎后槽牙,恨不得揪他进大牢好好审上一审,按他那疯疯癫癫的性子,定想把所有刑具都体验一遍。
他狠狠跺脚,长袖一甩,扶鞍上马,几步至应疏月面前,说:“阿月,我们走。”
应疏月点头,看得出来,纪寒舟也是在气愤那人深不见底。她虽一开始就对嵇慕就是慕云嵇这个名字起疑,但没想到事情的转变来得如此之快。
一切仿佛早就安排好了一般,只等这一天到来,再出现个人,收下这一颗成熟的果子。
她不好奇纪寒舟刚才对慕云嵇说了什么话,从祭云宫出来到现在,已过去半天光景,她心心念念,只想快点见到墨如雪。
见纪寒舟与应疏月一行人都离开后,应然落下车帘,转身就朝慕云嵇伏拜:“宫主大人。”
慕云嵇抬脚踩在应然肩膀上,拂了拂靴面尘土,放下来才说话:“本座回京这点小事,还劳相爷亲自跑一趟,真是委屈你了。”
面前那双黑靴脏污不堪,擦与不擦有何区别,应然却不敢说,只道:“宫主出山,卑下自当来迎,您身份特殊,若让其他人来,恐会污了尊听。”
“坐吧。”慕云嵇发话让伏跪的人起来,散漫而阴沉道:“不就是死了多年的逆贼庶子嘛!本座还怕世人知道?”
应然附和:“宫主大人宏谋高见,非常人可及。只是卑下有一个疑问……”
“说。”
应然道:“宫主大人既已毁了祭云宫,何不把此二人一并料理了?”
慕云嵇呵呵一笑:“你这心可真是……比本座还狠啊!那应疏月可是你亲女儿!”
“她一心当我是害她母亲的祸首,哪里把我当爹了?有女如此,不如没有!”应然气愤道。
慕云嵇戾笑:“有爹如此,可不也不如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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