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成了父母想要的样子。
那一天起，邱家的小儿子成为了父母的骄傲。他一路披荆斩棘，高歌猛进，性子收敛了去，脸上多了副眼镜，他好像很少开始笑了，也不再会往周记本里写奇怪的东西。他的成绩稳稳排在光荣榜上前几位，照片贴在墙上，旁边是贴着精美的装饰，众星拱月。
“这孩子，灵性没了。”
邱水的班主任在初三时忍不住叹息，她曾经非常看好这位爱好文学的小书生，他写出来的文字，绝非这个年纪的人能轻易写出。可是走到初三的时候，这位曾经颇有灵性的少年，终究成了第二位仲永——也不对，他是学校的骄傲之一，也是人人称道的学霸。
可是，他最珍重的东西已经丢了。
“你喜欢理科吗？”
在中考最后一场结束后，班主任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却见原本没什么表情的邱水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有一瞬间，班主任似乎看到了初一时刚入学的邱水。他迎着六月午后的阳光，看着校门口捧着鲜花、拎着水果食物来接孩子张开双臂，朗声道：“老师，这算不算满堂花醉三千客啊！”
班主任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走向徐凤的方向。
她好像明白了邱水的意思。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高一期末的时候，邱水毫不犹豫地在意向单上填下了“文科”二字，高中班主任急了，邱水是个好苗子，虽然他的文科成绩依旧勇冠全校，但理科也丝毫不差，甚至偶尔纯理科排名还能摘个榜首。他们从未想过这样一个能在高一就参加高二数学竞赛，并且轻轻松松抱个奖回来的孩子会想不开去读文科，要知道，即使排名相同，理科的机会也比文科大得多。
邱永强和徐凤果然赶来，看着因为住校许久未回去的小儿子竟然有些陌生，这一次，连邱风都来了。他们坐在办公室里，给邱水做思想工作，徐凤怒斥邱水自毁前途，这倒是把班主任都看呆了：啥意思，她只是要确认一下，邱水选文科，家里是否知情，需不需要再沟通一下，哪知道会有这样一场好戏？
很快全班都知道了，自家班里那个小天才父母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引得一群人在外面围观，班主任脸都绿了，想劝劝，却哪里插得了手，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剽悍……不，这样符合别人刻板印象的女人，以及把煽风点火玩到极致的男人。可是这一次，邱水油盐不进，他只是笑，看着自己的老母亲和老父亲撒泼。
邱风都看不下去了，走上来说道：“爸，妈，志愿的事情，让我弟自己定吧。他的路比我远，你们让他自己发展吧。”
徐凤转移了火力：“你懂个屁，文科能和理科比吗？我们辛辛苦苦送你弟弟读奥数学科学是为了什么？”
邱风蔫了，他没有本事，读完高中就工作了，在这些方面，根本没有话语权。曾经他嫉恨，嫉恨过那个有父母百般宠爱的弟弟，嫉恨他能得到父母的关心和笑脸。但工作了一年后，他的想法变了。
父母会关心弟弟，但他们的关心是有条件的。
自家弟弟，从小就承担了比自己还要大很多很多，大无数倍的压力。有时候，不被期待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就因为别人太过期待，所以什么事情都不被允许。
“你要是不改，今天我就死在你面前！”徐凤终于把大招祭了出来，也是在这句话之后，班主任和其他任课老师脸色变了，事情已经发展到太过火的阶段。然而不等他们开口，却见邱水笑着开口道：“好啊，那你想怎么死呢？”
办公室忽然熄火了，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邱水却从怀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水果刀，是从宿舍里拿来的，他似乎早有预料。邱水侧了侧身子，让开了挡着的窗口，说道：“刀在这里，窗户在这里，你要是怕痛，可以直接跳下去，虽然只有四楼，但头着地应该能死吧？”
“怎么样，妈？你去死吧？只要你死了，我就去学理科哦？你不会不愿意吧？你不是说为了我连死都可以吗？”
“对吧，我要一个美好的前途，要选理科，只要你死了，我就会选理科哦。”
“所以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徐凤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向言听计从的小儿子忽然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连她百试不爽的以死相逼都不奏效了？
邱永强也从呆滞里回过神来，面露狰狞之色：“邱水！你说的什么话？这是你对父母说话的态度吗！？”
徐凤也清醒了过来，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嘴里骂道：“你这个白眼狼，观音菩萨面前都白跪了，你怎么敢这样啊，家门不幸啊，菩萨不保佑我们家了啊——”
“观音菩萨？”邱水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那种东西，早该扔了，你们最好藏起来，不然下次我看到了，就把那尊观音像砸了。”
“你放你妈的屁！”邱永强狠狠地抽了邱水一巴掌，指着他鼻子骂道，“没有菩萨保佑，你能走到今天？你能那么聪明？呵呵，你对神仙都这种态度，怪不得连我和你妈都不放在眼里！造孽啊，造孽啊！”
邱水摸了摸自己被打的脸，眼神逐渐变得冰冷。
小学的时候，他就是因为有一次语文作文没写完，只得了94分，就被要求在观音像前罚跪，不给吃晚饭。后来，徐凤还打了他一顿，她最喜欢的就是扇巴掌，照着脸抽，拿阳台上的晾衣杆来，对着邱水的脸，大腿，小腿一顿抽，打得他身上一道道暗红色的肉杠拱起，再逼他第二天去上学，让全班，让老师，都看见自己这副丑态。
他把手里的水果刀扬起，抵在了邱永强的脖子上，邱永强一下子僵住了，他也没想到，邱水敢这样做。
邱水缓缓地开口，语气有些沙哑：“从小到大，我的梦想都被你们剥夺了。”
“你们说，我有菩萨保佑，菩萨看着我。我考得好了，要去菩萨那感谢她，我没考好，要去菩萨那认错，是我做错事，惹怒了菩萨。”
“但是，为了学会奥数，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是谁？”
“为了参加比赛，几天没合眼的是谁？写完卷子走出考场就被送去抢救的是谁？”
“我的书，我练的书法字帖，连老师送给我的那套四库全书都被你们烧了。我跪在地上求你们的时候，你们把我怀里的唐诗宋词也抢了去，当着我的面丢进了火里，说这是我没考好的惩罚，说这是菩萨要你们做的。”
“你们要老师照顾我，给老师送礼，还逼着我去送礼，我给钱被其他人看到了，说了闲话，你们骂我小事都办不好，凭什么？”
“那尊观音像，凭什么！”
这一路走来，邱水失去了太多了，他只有，只有十七岁啊，他从小都有着“天才”的光环，他是“菩萨庇佑”的对象。别人羡慕他出生不凡，嫉妒他有天运，他被逼着去给佛上香，可他——
他是最痛恨“佛”的。
脏活，累活，骂名，都是他来背的，那尊观音像，又带给了他什么？
最后三个字，邱水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放下了刀子，狠狠地用头撞在了邱永强的下巴上。邱永强被撞得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捂着自己的下巴，疼痛和茫然并存，他有些不知所措。
周围的人是在指指点点吗？他们，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指责自己？
自己和妻子，只是想对儿子好啊？
他们，只是想让儿子有出息啊？为什么？
很久，很久，这是邱水很久以后，再一次哭了，他攥着拳头，身体一颤一颤的，咬着嘴唇，再没说一句话。邱风却忽然走上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邱水，轻声道：“对不起，是哥没用。”
邱水却在众目睽睽中露出一个笑容，略显阴寒，他小声在邱风耳边说道：“发疯，果然很有用。”
邱风身体一震，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邱水。
他害怕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弟弟无比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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