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的戏真的很好，所以你一定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经历过的片场，都是男性投资人、男性制作人站了一屋子，然后讨论怎么拍摄女性人物、女性生活。他们最喜欢说男人爱女人，所以能把女人拍得很美很美。可我按照他们的要求，却演得很苦很苦……男人是人，所以男人不需要漂亮，只要有钱只要有才，就可以受欢迎。女人不是人，所以摆在女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卖弄风情，要么贤良淑德。男人身上那些利己的优点，一旦放到了女人身上，就会被批成缺点。女人的言行要能服务男人，才能称之为优点。”
一旁的康美新不解地问：“子兰姐，既然你也不满意，那为什么还要拦着苏编剧，不让她过去理论呢？只有编导才有能力去争取镜头下的女性形象呀！我们是演员，这是一份正经的工作，我们的笑容和眼泪是为了把人物演活，不是用来讨好谁的。如果我们女演员呈现在银幕前的万种风情和楚楚可怜，首先是服务于角色的，其次才是吸引观众。要是次序反过来了，那电影业不就变相地成了娼业了吗？”
然而，谢子兰比她们早几年出来做事，有些事看得比她们透。只见她摇头叹道：“一屋子的男人，争得过来吗，得罪得起吗？男人要往上爬，办法多的是。说两句好听话，大破钱囊地请客摆酒，叫几个红姑娘陪陪老板，人家就能混成资本家跟前的红人。女编剧做得了这些吗？你甚至都不好请他们吃饭，吃了饭就要喝酒，陪了一杯酒就要开始陪笑，一旦陪了笑那……”她不好意思说穿，只好先看看康美新，再看看苏傲雪，“不让女人出来做事，是不公平。但让女人站在这里，也不意味着女人就可以和男人一样张扬地做事。不管你们原本的性格是怎样，我都不主张你们锋芒毕露，只能以柔克刚！”
这样的话，杜景堂不久前也曾说过的。但是，同一番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总让人感到一种加倍的残忍。杜景堂最多说一句不方便，谢子兰却说出了为什么不方便。因为有些陷阱不是一个跟头栽下去的，而是一步步地诱人主动向下。
苏傲雪听得涨红了脸，一时六神无主起来，便求教起来：“子兰姐，今天这种事要怎么以柔克刚？”
谢子兰冷笑道：“今天的事吗？克不了的，我只能说下次我们要用功，尽量选择业余的时候。”她转头，拉住康美新的手，“你再有这样的想法，下了戏悄悄告诉我，我私下陪你练，这样导演就没话说了。”
康美新不脱学生气，凡事都要求讲理：“可这些工作本来就是电影的一部分，如果事先能排练好当然效率更高，但在片场排练也是应当应分的呀！”
谢子兰浅笑盈盈地看了看她，反问道：“什么应当，哪有那么多应当？譬如女子独立了就应当受尊重，女子谋事就应当被平等对待？不，从来不是这样的，至少我感受不到尊重和平等。男子们独占了一块蛋糕几千年，现在拿一句社会要进步，就要他们心甘情愿分一半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他们至多只愿意撕一角出来，这跟他们大发善心地喂猫喂狗没有什么分别。”
苏傲雪听了，心里堵了一团棉花似的，手心下意识地攥成拳，这才察觉已经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子。再看看康美新，也是一派想说话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的模样。
“这是我第一次演一个活生生的人。”谢子兰紧紧握住苏傲雪一双手，红着眼眶对她小声道，“我希望你，甚至想要恳求你，求你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不要冲动，不要轻易地得罪人，不要把路走窄。”
这话说得苏傲雪心里又软又怨又悲又愤，然而再充沛的情绪，那边的赵广文拿起喇叭催着开拍，她听了只好把满肚子的话都咽回去。
因为谢子兰的话，今天结束拍摄后，苏傲雪不像以往那样径直回家，而是跟着演员们去化妆间看他们卸妆顺便闲聊。直等到摄影棚的器械都收好了，她才慢悠悠走出来。
果然，几位男编导围着赵广文，正热烈地议论着晚上去哪里消遣。
“经理最近和百乐门一位舞女走得近，好像叫什么……小玉兰。我们要不要……”
“要不要什么，跟经理抢女人呀？”
“想什么呢，我们来个不期而遇，然后明天开工的时候当个新闻告诉经理，就说百乐门的小玉兰很有做明星的资格，请他老人家去掌掌眼。有些话，他自己不方便直说，我们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那可得抓住这个攀交情的好机会！”
几个人一笑，似乎就要把今晚的去处定下来了。
可这个时候，赵广文有些不同意见：“不过，总经理向来爱去大世界。平时在公司说不上几句话，我一直想借下了班的机会……”
苏傲雪没有听完，但也明白了谢子兰的话一点没错。她走在街上，忽然很迫切地想去看看张翠兰。她今天算是恍然大悟了，做编导的男人似乎都有差不多的毛病。那么，张翠兰那么漂亮天真，又习惯了奢侈的生活，出来做影戏会不会上人家的当呢？
敲门的时候，苏傲雪就在想这个问题，越是想就越是敲不开门，她心里也就越乱。
直到张翠兰一脸睡容，穿着上好稠料做的睡袍从门后边探头来看，苏傲雪才放了心。
张翠兰现在住不起高级公寓了，就租了朝南的一间小房子。屋里除了床就是大衣柜，她的首饰衣服铺陈开来，倒也把屋子弄得是很热闹。
“这阵子忙，一直抽不出时间来看你。”苏傲雪抱着一纸袋的苹果，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一脸赧然的张翠兰接是接得很快，可要腾个放苹果的地方却很费劲。苏傲雪要帮忙，都被她挡了，她把床头柜上的首饰盒一盖，胡乱塞进了衣柜里，总算把苹果搁下了。然后，拉着苏傲雪坐了，很开怀地笑道：“苏姐姐越忙，说明你写的剧本越受欢迎，我真替你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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