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三种美德
“喂？喂？菘蓝舅舅，在吗？听得到吗？喂？喂？！”传音石那头寂静无声，如先前一般死寂。虽早已预料，顾亿仍难掩失望。
将传音石收起，窗外忽地一阵轻响，窸窸窣窣，声微音弱。
“谁？！”
啪——
花窗即开，顾亿探出脑袋。目之所及，灰雾缭绕，树影摇晃，哪里有人？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去。
一只乌漆嘛黑、形状怪异的花朵静静躺在窗台上，花瓣上还沾着露珠。
关窗走到桌前，随手将黑花插入瓶中，看着琉璃玉瓶中的十朵黑花，顾亿默默叹了口气。
到这已然三天，冥梓给的药不错，顾亿断臂已经基本恢复，虽然挥不了剑，但日常活动无碍。
这期间，每日早、中、晚刚过一刻，窗外必然有响，开窗无人，只一朵黑花。
顾亿对冥域了解不多，受教于禾菘蓝，却恰好识得此花，乃冥域特产——灵幽花。这花虽然长得可怕，但是无毒，且香味可安神，镇痛，实则是味好药。
除了生长地常有凶兽魔物盘桓，取采艰难，没别的毛病。
这每日送药却不露面的“好心人”，到底是谁？
顾亿正暗自思量，门外忽有人敲门。
“谁？”
“我。”
是冥梓。
顾亿起身，拉开房门。
少年站在门外，体型修长，面容精致，暗金色的眸子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笑道：“恢复得不错。”
顾亿点头：“还行。”
少年将一件黑袍递了过来：“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顾亿不想去，灵核没有愈合，无法使用灵力，在这魔气奔涌的冥域，她一个人族，简直是羊入狼窝。
字面意义上的。
魔族，尤其是低阶魔物，尤爱食人肉。
也许是看出她的抗拒，冥梓嗤笑一声：“你怕什么？有我在，谁敢吃你？！”将黑袍塞入她怀中，催促道：“快去换上，我在这儿等你。”
顾亿无法，进了里屋。
刚换上，她就发现不对。这件平平无奇的黑袍不仅将她人族气息全部掩藏，还隐隐散发高阶魔物威压，成了魔族同类。
实属人族行走冥域之必备好物。
顾亿走了出来。
冥梓问：“如何，可满意？”
顾亿喜滋滋：“不错。”
冥梓笑了一下，一把将人扯入怀中，化作暗芒遁入雾中。
冥域没有日光，天空永远被一层黑雾笼罩，好在大部分魔物早已习惯黑暗，尽管它们骨子里还是向往光明的。
所以丧门鬼街总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令无数魔物趋之若鹜。
顾亿走在街道上，眼睛几乎不够用。
永夜荒原中的魔物大部分只一团黑气，厉害点的是野兽形态，少有人形。
现在这条街上，却是挤满了“人”。
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人”。
什么三头六臂，独眼无耳，什么红眼黄眉，黑牙蓝肤，更有甚者，屁股直接长在脑袋上。就像是深海中的鱼，因为身处黑暗无人可见，所以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主打一个随心所欲，自由发挥。
顾乡巴佬叹为观止。
她抬头看了眼冥梓：“你也是魔族，怎么长成这样？”人模人样，与魔族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冥梓愣住，见她盯着魔族目不转睛，不确定道：“你......你喜欢那种相貌？”
在冥域，愈是强大的魔族愈像人族，长相也愈俊美，那种长相奇怪的甚至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一般实力都不怎么样。
这家伙明明是人族，审美应该没问题，怎么......莫非当真审美畸形？
冥梓皱了皱眉。
他倒是可以变幻相貌，只是对于高阶魔族来说，尤其他还是堂堂魔族皇子，未来的魔王，幻作低阶魔物形态，实在丢脸，无异于大街裸奔。
若她实在是喜欢，他，他只能在无人的时候，寝房内二人独处时偶尔变幻，哄她开心，其他时候，休想！
“那相貌并不难，你若当真喜欢，我......”
“那是什么？”冥梓正想咬牙应了，却见顾亿眼睛一亮，朝前方看去，“好香，是吃的吗？”
确实是吃的，卖的是冥域特产，一种魔草熬的糕，味道齁甜，香味浓郁，成年魔族不吃那个，一般用来哄小孩儿。
“是香牙糕，”冥梓道，“你在这儿等我。”
顾亿点头。
这段时间一直吃的辟谷丹，嘴中无味，能尝点别的，再好不过。
她站在原地等待，这条鬼街人很多，很是拥挤，但顾亿周身却空出一大块，魔族向来弱肉强食，她斗篷上属于高阶魔族的气息十分浓郁，其他魔物避之不及，不敢靠近。
忽然，一阵风声，有人从后方跑来，撞上她后背。
顾亿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步子，转身看去。
一个二十来岁、长相正常的魔族青年捂着脖子，一脸慌张，见顾亿看他，他低声道了句歉，便立刻遁入人群，似在逃命。
直到青年身影消失，顾亿方才收回目光。
短短数秒，对方还捂着脖子，但她还是看见其脖颈上的脓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游动，恶心又诡异。
这时，一堆糕点出现在顾亿面前。
冥梓推着一只车，上面的香牙糕堆成一座山，腾腾冒着热气。
“吃吧。”
顾亿瞪大眼睛：“你，你怎么将整个摊子买了？这要多少钱？”
冥梓双手环胸：“要什么钱？本殿下吃他东西，乃他三生有幸。”
他还真没瞎说，之后这卖香牙糕的魔族小贩，靠“大殿下吃过我做的糕点”这一噱头，开了好几家店面，很是赚了一笔。
但现在，顾亿只觉无语，欲补货钱，却发觉小贩早已不知所踪，只得作罢。
“那也太多了，吃不完的......”她捻起一块，咬了一口，立时皱起眉。
甜，太甜，甜的掉牙，齁腻，比甜过初恋的瓜还要甜。
见顾亿举着糕点，不像是喜欢的样子，冥梓问道：“不好吃吗？”
顾亿只觉嗓子眼都被糊住，说不出话来，伸手指了指车上，示意他亲自尝一块看看。
不料冥梓眸光微闪，忽然低头，将她手中啃了一口的糕点叼走了。
顾亿只觉指尖一湿，糕点已进入少年嘴中。他嚼了几口，原本飞扬的眉宇瞬间落了下来，梗着脖子勉强咽下，嫌弃道：“这是人吃的吗？甜成这样？！”
说着就要掀翻车子，顾亿忙出手制止，将糕点收入微尘。
冥梓愣住：“你不是不喜欢吃吗？”
顾亿点头：“是不喜欢吃......”但架不住有的人喜欢，比如谷边沐。那家伙嗜甜如命，想必会喜欢。
出门在外，还不忘故友，顾亿一时觉得自己简直体贴得令人发指，待到见面，谷边沐若没有一边吃糕一边落泪，都算他心硬如石。
想到对方感动得泪眼汪汪，顾亿就觉十分得意。
却不知身旁，魔族少年已经先一步感动起来。
明明不喜欢吃，却舍不得扔，还全部收入囊中，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
那糕点，是他买的。
因为是他买的，所以她分外珍惜，不舍丢弃。
冥梓几乎瞬间红了耳，软了心，魂也荡来魄也漾。
但他没吱声。
听闻人族保守，尤其是人族女子，更是矜持内敛，这家伙虽然没心没肺，到底也是姑娘家家，年纪又小，想必面皮也薄，若他挑破，她恼羞成怒，生闷气不理人怎么办？
冥梓假装不知，一时之间，只觉自己当真体贴过人，处处为心上人考虑，她不选他，还能选谁？
两人各怀心思，都觉自己善解人意，明明穿着款式相似的黑袍，却像两朵水仙花，摇曳在丧门鬼街上。
锣响鼓动声乐起，人声鼎沸处，一处高台围满了人。
这条街巷的魔族长得就正常很多，除了身上的魔气，几乎与人族没有区别。
顾亿被响声吸引过去，发现原是一处戏台。
魔族竟也看戏？
顾亿惊讶之际更是好奇，睁大眼睛，想见识下魔戏。
不想这一看，给她看沉默了。
戏分三场，主角唯一。
第一场：
人城，夜。
怪声乍出，火光四起。百姓从睡梦中惊醒，惶恐不安间发现原是妖物入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尖叫，鲜血，家破，人亡。
如此惨状，人间炼狱。一人忽然从天而降，灭妖杀怪，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危机解除，满城百姓跪地叩谢，那人却拂衣而去，不受功名。
第二场：
密林，有灵师猎杀魔兽。
其中一对魔兽母子身受重伤，倒地不起，面对灵师屠刀，母兽将头抵地，祈求放过自己幼崽，哀声凄婉，护犊之心，令人垂泪。
不料人族灵师铁石心肠，毫无怜悯之心，一刀将魔兽砍成两半，扒下皮毛后又将刀对准幼兽。
眼看出生不久，尚未睁眼，还在嗷嗷待哺的幼崽就要命丧黄泉，一道剑光忽地亮起，斩灵师，救幼兽。
来人将小家伙带在身边，悉心喂养，直到小家伙有自保能力，方才将其放归山林。
第三场：
酒楼，莺歌燕舞，觥筹交错。
花红柳绿中，有一人灯下独饮。在每桌都有美人陪伴的男子中，显得格格不入。
组树妖精扮演的美貌女子上前亲近，却被那人推开。
“唯我心爱女子，方可近吾身。”
说罢，结账，扬长而去。
……
这三场戏，分别体现出主人公三种美德。
英勇正义。
慈悲怜悯。
洁身自好。
这三场戏，主人公只有一位。
谁？
魔族大皇子，冥梓殿下是也。
果然，戏刚演罢，就有观众感叹：“不愧是我们的殿下，当真嫉恶如仇。”
立时有人附和：“不错，富有爱心，菩萨心肠，太感人了……”说着还抹起眼泪。
“对，对，壳子有泥，左拐右拦……吸溜——”说话这人，原本正盯着台上组树妖精流口水，不想他一番话说完，四周忽地寂静无声。
正感不安，小腿剧痛。有人狠狠踹了他一脚，咬牙切齿提醒道：“是克制有礼，坐怀不乱！”
那人惊出一身冷汗，忙跟着重复：“没错没错！是克制有礼，坐怀不乱！！大殿下万里挑一！绝无仅有！！！”
顾亿：……
顾亿抬头看去，少年偏头向右。
顾亿拐到右侧，少年偏头向左。
如此左左右右，目光闪烁，就是不看她。
顾亿站定，开口问道：“这戏，你觉得如何？”
沉默了好一会儿，魔族少年方才开口：“虽有夸张成分，大意不差，基本是事实。”
顾亿“哦”了一声，继续道：“前两场暂且不提，这第三场……我有些想不明白……”
冥梓低头看她：“哪里困惑？”
“既然这主人公洁身自好，”顾亿慢慢道：“又为何要去烟花之地喝酒呢？”
……
直到一高一矮两黑袍人离开，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戏台上的演员与台下的观众，齐齐瘫倒在地，额上冷汗如雨。
尤其是三场戏的主演，同时也是这戏班的班主——冷不丁，面色惨白，毫无血色。
两天前，贵人传唤，说需要他们排练一出戏，一出关于魔族大皇子，未来的魔王，冥梓殿下的戏。
戏还有要求，需要给殿下赋予三种人族美德。
冷不丁听完，当场就跪了。
首先，编排魔族皇室是死罪，无论哪种，哪怕是歌功颂德也不行，一经发现，就地斩杀。
再者，人族所谓美德，安在魔族头上，就是在骂人，且骂得很脏。
比如第一场戏中，殿下杀妖救人。杀妖确实有，救人不可能，在冥域，除了老魔王，就数大殿下杀害人族最多，曾因为心情不好，连续灭了三个人族国家，连婴孩都未放过。
对于魔族来说，凶残嗜杀才是美德。
第二场，救助失亲孤兽，更加不可能。比起人族灵师，魔族杀害魔兽数量更多，曾经殿下刚成年时，去荒原历练，更是差点将魔兽杀绝种。魔族是没有同情心的，弱者屈服强者，弱肉强食，才是魔族一贯信奉的法则。
弱者，不值得同情。
至于第三场，不近女色。女性虽然稀少，但以殿下之能，玉人楼女子随他挑选，且冥域还有组树妖精，他们没有性别，无法生育后代，但床榻之上，十分会讨好人。所以只要殿下想，有的是女人。
无论如何，魔族重欲，来者不拒。人族所谓坐怀不乱，在魔族看来，就跟骂你不举没有区别。
这三种人族美德，放在魔族身上，一个比一个羞辱人，不要说殿下，就是一个普通魔族，被人这样“夸”，都要与你拼命。
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仅让他扮演皇室，立意还是贬义。
这不是要他死吗？！
冷不丁吓得魂飞魄散，痛哭流涕，只求放过。
不料贵人只说了一句：“不演就去死。”
立马死还是延后死。
冷不丁选了后者。
果然，戏刚演罢，就在那藏在黑袍中，不辨面貌的小个子问，“为何要去烟花之地喝酒的时候？”，有凛冽杀意从高个黑袍人身上传出，锁定在场每一人。
就在众人以为死定了的时候，那稍矮的黑袍人又道：“不过总体来说，还挺有意思的，哈哈……”
冰雪消融，大地回春。
那股可怕的杀意瞬间消失。
“快！快走！”冷不丁用尽全力，终于支棱起两根软面条腿儿，“冥都不能待了，收拾东西，我们立马走！！！”
如此“辱骂”大殿下，焉有活路？现在不逃，更待何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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