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时，慧明禅师携弟子行至般若亭。
山风掠过松林，惊起几片残红，在苍茫暮色中打着旋儿。
弟子望着天际最后一缕霞光，忽然驻足道：\"师父，您看那片云，像不像前日您说的业火红莲？\"
禅师抚须微笑，青灰僧袍被山风鼓起如帆：\"善哉，观云知心。且随我来。\"
说罢引着弟子穿过竹影斑驳的回廊，禅堂里早燃起数盏琉璃灯，将供奉的准提菩萨映得宝相庄严。檐角铁马叮咚，惊醒了沉睡的暮鼓。
\"三十年前，老衲在五台山碧山寺挂单，曾遇一桩奇事。\"
禅师拈起案上茶盏，碧色茶汤里浮沉着几片竹叶，\"那日恰逢地藏菩萨圣诞，山门外来了对夫妇。女子约莫四十上下，穿件素白旗袍，却像被秋霜打过似的，脸色比衣色还惨淡三分。\"
弟子望着师父手中茶汤，忽见涟漪泛起，仿佛看见那女子颤抖的指尖。
暮色渐浓，禅堂四角铜灯次第亮起，将师徒二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墙上，恍若皮影戏般摇曳。
\"她先生搀着她，她却死死揪着丈夫衣袖，仿佛每步都踏在刀山上。\"
禅师目光投向渐暗的庭院，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待到禅堂门槛前，她竟踌躇了半盏茶时分，最后是她先生横下心，将她半扶半抱地弄进来。檀香缥缈中，她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倒把供桌上的木鱼都震得嗡嗡作响。\"
弟子听得入神，不觉膝头茶盏已凉。窗外忽有夜枭啼叫，惊得他打了个寒颤。
禅师却似未觉，指尖在案上轻轻叩击，仿若叩响往事的门环。
\"老衲见她如此，便知是心病。正待开口，却听她先生道：'师父，内子患怪症二十余载。白日里端庄贤淑，日头一落便成了惊弓之鸟。莫说独处暗室，便是烛火微晃也要尖叫。这些年访遍名医，从协和到同仁，从洋人的电击疗法到中医的针灸汤药，连安定医院都去过三回......'\"
禅师说到此处，案上铜灯忽然爆了个灯花。弟子望着那点飘摇的火苗，恍惚看见女子惨白的面容在灯火中明明灭灭。山风裹挟着松涛涌入禅堂，带来远处暮鼓的余韵。
\"老衲请她先生暂避，独留女子在禅堂。她蜷在蒲团上，像只受惊的鹌鹑，旗袍下摆洇湿大片——原是吓出冷汗来了。\"
禅师的声音忽然低沉，仿佛从时光深处传来，\"老衲捻着佛珠问：'施主可曾见过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她猛地抬头，发间玉簪撞在案角，叮的一声清响。\"
弟子忽然想起前日见过的山魈，深夜里绿莹莹的眼珠。正待开口，却见师父从袖中取出个褪色的油纸包，层层展开，竟是半截残烛，烛身焦黑如被火舌舔过。
\"那女子浑身剧震，忽地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铜钱大的疤痕。\"禅师指尖抚过残烛，烛泪凝结的纹路在灯下泛着幽光，\"她哭道：'师父，我自幼怕黑，七岁时跌进柴房，火折子熄了，便觉得有无数鬼手从地底伸出来。后来方知，那夜我娘刚咽气，停灵的偏厢离柴房不过三丈......'\"
禅堂外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雨点击打芭蕉的声响中，师父的声音却愈发清晰：\"老衲引她看准提菩萨像前的长明灯，问她：'这灯油从何而来？'她怔怔望着灯花，忽道：'是信众供养的菜籽油......'话音未落，老衲将残烛浸入茶盏，烛芯熄灭时腾起的青烟，竟在半空凝成个扭曲的人形。\"
弟子惊得站起，案上茶盏被碰翻，茶水在青砖上蜿蜒如蛇。
禅师却从容取出帕子擦拭，继续道：\"那女子突然尖叫着躲到佛龛后，指着青烟颤声道：'他来了！那个偷油贼！'老衲闭目长叹：'阿弥陀佛，施主果然记得。'\"
雨势渐歇，月光从云隙漏下，在禅堂地砖上绘出斑驳的竹影。
禅师起身推开窗棂，夜风挟着湿润的水汽涌入，将残烛的焦糊味冲淡几分。
\"老衲告诉她：'五十年前，你是个落第秀才。寒冬腊月，你潜入村口义塾，将供夜读学子用的灯油偷了个精光。那夜恰逢暴雪，三个赶考举子迷失山路，活活冻死在沟壑里......'\"
禅师的声音忽如古琴泛音，在雨后的寂静中铮铮作响，\"她听到此处，突然伏地恸哭，哭声惊起满堂飞蛾，扑簌簌撞向灯焰。\"
弟子望着月光下师父的侧影，忽觉那身影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叠——那是幼时在村塾，先生讲《了凡四训》时，窗外掠过的夜枭。
\"待她哭声渐歇，老衲取来七卷《梁皇宝忏》。月光透过窗棂，将经卷上的金字映得流光溢彩，她虔诚接过的双手，竟不再颤抖。\"
禅师从佛龛取出一盏新烛，火镰擦响时，弟子看见师父眼中跳动着两簇幽蓝的火苗，\"三日后忏法圆满，她来辞行时，正逢夕阳西沉。老衲见她独立山门，看晚霞渐暗，眉宇间竟无半分惧色。\"
故事讲完，禅堂四角的铜灯已燃至尽头。
弟子望着师父重新斟满的茶汤，忽然问道：\"师父，那截残烛......\"
\"明日你自去藏经阁顶层，在《大藏经》第三十六架背后，可见个紫檀木盒。\"禅师起身推开禅堂大门，月光如水银泻地，\"盒中除了这截残烛，还有面铜镜。镜中照见的，未必是今生容颜。\"
弟子追出门外，却见师父青灰僧袍已融入夜色，唯余檐角铁马在风中清吟，恍若千年前某个灵魂在忏悔中超度的余韵。
山道上飘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混着夜露的清冽，渐渐洇湿了整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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