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社借来的搅拌机轰隆作响，跃进大队历史上第一座砖混建筑正式浇筑成型。
齐同炜用小木锤在模板上敲敲打打，对自己的第一份实操作品似乎有些不太满意，缺少工具使他对气泡能否避免没有太大把握。
万一模板一拆，里面的混凝土到处是空洞，那自己真的要一头撞死在这里。
倒不是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这些辛辛苦苦参加劳动的社员，而是这些水泥、黄沙、钢筋多么珍贵啊！
是的，这时候的人对物品的珍惜程度远超对人体的关心，在他们看来，人嘛，一天吃上一斤粮食，夜里睡几个小时，第二天又是生龙活虎的。
在这种衡量尺度下，人，是最廉价的资源。
但在鲁求英眼里，人，又是最珍贵的宝藏。
他尊重每个人的想法、能力，他知道再大的困难，都难不倒这些英雄的劳动人民！
资本主义讲求个人的自由，可他们却对个体压榨最狠，他们把人视作干电池，用完即可丢弃，不愿多花一分钱在人身上。
而在这种环境的下的人，自然不愿意出工出力，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付出的血汗，终将会化为资本家手中的劳斯莱斯碎片，何苦来哉呢！
难道他们一想到自己的老板成了首富，自己的胸膛就能挺的更高？
“我看这模子浇的好得很呐！”鲁求英在支撑的柱子里窜来窜去，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小孩，这里摸摸那里拍拍。
“这顶子这么厚，夏天在里面晒不着，冬天在里面冻不到，好得很、好得很！”
岑济想说其实这楼房除了干燥点，要说冬暖夏凉还真不如土坯房上盖茅草。
在现场，岑济又带着鲁求英转了转，介绍了一下学校的大体布局，在走到预留的菜园地时，鲁求英高兴地直拍手。
“这个好，既参加脑力劳动，又进行体力劳动，我们跃进大队的学生就得这样操练！”
“以后我老了，退下来，就到你这里来教学生们种菜，给刘拐子打下手，发挥余热！”
听到鲁求英这么说，岑济赶紧摆摆手，心说到那时候估计刘拐子都掌不动勺了。
不过临走的时候，鲁求英对校门口那个保卫室有些微辞，认为大可不必，这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真有什么事儿，全体师生一齐动手，还怕什么妖魔鬼怪兴风作浪？
岑济也是苦笑，总不能告诉他，这往后几十年，各类车匪路霸、盗抢贼拐层出不绝，就连人贩子都四处横行吧？
后来岑济干脆说这保卫室不是为了保护学生，而是为了保护学校的财产，毕竟菜园里的菜还有不少嘛！
鲁求英听后一边摇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瞎几把扯淡！”
“山鹰盘旋云里钻，山沟岭陡刺破天，红色滴山区邮递员，踏破群山头顶天……”
郑向东骑着自行车在路上欢快地哼起了歌，虽然陵谷县没有大山，只有些丘陵，但丝毫不影响他以电影里的模范邮递员为榜样。
要说还是新社会好啊，邮递员也能上电影，不像戏里全是帝王将相，不好，要打倒！
今天去盛岭大队送信，送完信回来必须得找吴建国喝两杯，每次去盛岭总能听到许多新鲜事。
没办法，谁叫他们分田分得最早，成天都是些吵嘴干架的新闻，最近的一件事还说是亲兄弟吵架，把老娘给丢大队了。
“真是不孝啊！”郑向东打起精神，脚下也蹬快了点，迎面驶来一辆吉普车，他又赶紧一掰龙头避让到路边。
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杨佳，他脸上浮着兴奋的红晕，今天上午接到消息：外商已经到江城了。
消息自然是从江城葛主任家里传出来的，江城外办的陈主任提前跟倪县长打过招呼，说是下午就来陵谷洽谈。
倪修平接到消息后，立刻就让杨佳去万安公社接人，就在县里谈，他要亲自主持接待。
结果一到跃进大队现场，他就傻了眼，鲁求英正撸起袖子、裤腿在田里挖田阙，身上都是泥巴。
周有才趴在车间里掏煤灰，浑身都确黑的，岑济稍微好点，但裤子上都是干掉的水泥。
“你们、这、哎！”杨佳看着眼前几人的造型，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快、快去洗一下，穿一身新衣服，跟我去县里接待外宾！”杨佳急不可耐。
鲁求英更是傻眼，外宾？岑济一听，用胳膊肘朝他一捅：“就是上次葛主任家里见过那个！”
“哦！那个假洋鬼子！”鲁求英一拍大腿，接着想起什么一样：“那我得收拾收拾，不能让他们看低了咱！”
杨佳催的急，三人没法，只好就近找服装厂借衣服，米色工装裤、白色“跃进衫”，就差两条黑色背带，就能cos一下鸡哥了。
于是芙蓉生产队出现一幅奇景，三个大老爷们脱光了衣服站在小河边上，用洗皂用力搓洗。
“有才，你转过去，我给你把屁股蛋搓搓！”
“支书，搓那里干什么，外宾还要掰我屁股看呐！”
三人在河边好一阵清洗，最后到服装厂把衣服换上，还真别说，看着有模有样的。
周有才和鲁求英为衣服塞不塞裤子吵了起来，岑济一下子恼了：“又不是背带裤，塞进去干嘛？”
“就是，塞进去还刺挠！”鲁求英把衣服下摆拿出来，颇有些得意。
衣服解决了，鞋嘛，就个人顾个人了，岑济穿的是灰色劳保鞋。
鲁求英穿的是草绿色解放鞋，周有才则是偷摸从周有才床底下拿了一双黑色的新布鞋。
“大军放了工回来，肯定要在家吵翻天了！”岑济临走的时候跟刘拐子打了招呼，要是周能军在家鬼叫，得提前跟他说一声，免得罗成才他们尴尬。
从服装厂出来后，杨佳一个劲地招呼他们上车，可鲁求英摸摸肚子，让杨佳再等会儿。
“这还有什么事儿？”杨佳恨不得把眼睛粘在手表上，这都磨磨蹭蹭耽搁许多时间了。
“嘿嘿！早上吃的山芋，肚子闹腾呢，我去解个手！”
“唉哟，还真别说，我干活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我也有点！”
鲁求英和周有才两人纷纷捂着肚子找地方解手，杨佳无奈地看着岑济，搞得岑济很不好意思。
“杨县长，我、我不解手，早上吃的年糕！”
趁两人上厕所的功夫，岑济拿了一个布袋子，装了几袋瓜子，也给外商品鉴品鉴不是？
一通折腾后，太阳已经快要挂在头顶，到陵谷估计十二点左右，可别耽误倪县长搞接待啊！
杨佳心里非常忐忑，上车的时候，都没顾得上跟鲁求英几人闲聊几句。
路过公社的时候，周有才扒拉了一下鲁求英：“支书，沙书记知道这事吗？要不要把他给带上？”
“就你话多！”鲁求英嘴上埋怨，眼角却偷偷看向杨佳。
“哦，是这样，沙书记昨天在县里汇报工作没回来，早上直接在会议室等着了！”杨佳坐在窗户旁，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的风景，心里默算着时间。
鲁求英听完心里有了底，看来今天不用担心出什么差错了，毕竟上头还有人，错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这个年代的路况不好，尤其是皖省的路那是出了名的破，经常有其他地方的司机调侃：
皖省的车是摇摇晃晃，皖省的路是波波荡荡，马路中间一个老头拉板车，还死都不让！
短短一段话，把皖省的人、路、车都给黑了一遍，还说的让人没法反驳。
后世开车十几分钟的路程，岑济他们硬是干了快一个小时，玛德，还真不如骑自行车。
几人从车上下来，真是骨头都快散了，周有才长大了嘴巴，跟鲁求英诉苦：“领导们过得也不是什么好生活，这小车还不如拖拉机！”
“透气又敞亮！”
岑济对这种土鳖想法嗤之以鼻，看你今天回去吹不吹吧！包管你把这小破吉普给夸得跟皇帝銮舆似的！
陵谷县政府大楼的模样看着嘛，说实话，单拿出来连几十年后的乡政府都不如。
四层水泥楼，大门都没在正中，门口偏西，外墙上的石灰漆面已经泛黄，木质的窗框透着一股朴素。
不过前面的大门跨进去，后院却相当大气，连着好几排三层楼房，分别坐落在大楼身后两侧，形成一片建筑群。
最后面是一栋两层小楼，据说是县委的楼，一层是办公室，二层就是陵谷县的正副书记办公室啦。
这老县政府后院各处都是青砖黛瓦，树木郁郁葱葱，桂花树、玉兰树、石榴树、海棠树间植其中，这有个说法，叫“金玉满堂”。
至于什么意思，请各位看官自行理解。
此时正是初夏，海棠花已经开谢，红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别有几分雅致。
杨佳刚一下车，就有一个干瘦的小伙子迎了上来：“杨县长，书记和县长已经陪外商等了好久！”
说完看了一眼正在四处瞧西洋景的鲁求英三人，嘴角微微往下一撇，像是对这些土包子有些无奈。
天地良心，岑济只是看个稀奇，自己心里真没把这小破楼当回事啊！
“书记交代了，让您直接去大会议室！”小伙子在前引路，杨佳赶紧招呼鲁求英他们赶上。
“张主任，书记他们中午安排在哪？”杨佳心里焦急，却还在打听中午的接待安排。
“在县迎宾馆，接待办王主任已经在那里了！”
大会议室在政府后面的裙楼上，几人噔噔小跑着进了会场，里面会场布置成了一个回字形。
会场两侧各有一个小门，中间是双开的大门，正对着大门的主座上坐着几人，中间两个，正是杰奎琳和黄忠光，江城的陈主任、汪主任也都陪坐在旁。
“哈哈！咱们的主角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扭过身来，笑呵呵地指着从小门进来的杨佳他们。
杰奎琳从座位上起身，一眼就看见了背着布袋的岑济：“老师，我们等你很久了！”
“非常抱歉，路上耽搁了些！”杨佳赶紧开口道歉，紧接着转向白发老头：“符书记，这几位就是跃进大队的同志们！”
岑济背着布袋子，里面装着几包瓜子，头上沁着汗珠，头发上还挂着几根碎稻草，看上去活像个进城的土包子。
黄忠光看着眼前进入会场的几人，嘴角也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实在是太土了！
鲁求英这时候却大步向前，咔嚓在符书记身前立正，啪的一声敬了个礼：“首长好！”
周有才也在鲁求英身后立正，咔咔敬礼，脸上十分严肃。
“求英啊，这些年你也不来看看我，怎么？怕我把你瓜子厂给没收了？”符书记起身给回了个礼，笑着拍拍鲁求英的肩膀，示意他们入座。
咦？支书还有这层关系？跟县里一把手都认识吗？
岑济心下疑惑不已，这自己要是早知道这一层，还至于跟杨佳他们磨关系吗？
带着一肚子问号，岑济几人战战兢兢坐下，听着他们寒暄起来。
会场里坐着陵谷县的多位领导，倪修平自不必说，统战、宣传等部门领导都在，两办人员都坐在后面端茶递水搞服务。
桌子上都铺了绿绸子，席卡也是簇新的红色硬卡纸，岑济没蹭上座位，只在后排坐下。
双方一阵客套，杰奎琳直入正题：“符书记，我这次来是代表我的父亲，同您商议瓜子贸易的事。”
符书记轻轻点头：“刚才我们都说的够多了，修平同志也向我汇报多次，我很赞同，也非常欢迎你们！”
“现在跃进大队的同志们也都来了，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我们都可以谈！”符书记用右手端起茶杯喝起了水，语气平淡又自然，像是在跟后辈说话。
“那好，符书记，我就直说了！”杰奎琳咽了下口水，临行前，父亲交代了很久。
他对大陆的风向拿不准主意，让杰奎琳多小心，不能说错话，现在看来，父亲似乎是多虑了。
“我们这次来，是想在大陆、额、陵谷建立一种稳定可靠的供应关系，就是、嗯，能够长期稳定的运行下去，不会受到一些别的因素，比如郑智方面？”
该死，这个对面的老头看上去波澜不惊的样子，怎么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就好像有一只老虎在看着自己。
明明刚才跟自己拉了那么久的家常，自己一点也感受不出来啊？
“你放心！”符书记右手把茶杯往前一推，脸上挂着微笑：“陵谷的事情，我们来负责，求英跟我是老相识，修平同志也会极力支持，促成好事！”
“我跟你们美国人打过交道，知道你们美国人担心的多，呵呵，那是你们这些年接触的少了！”
符书记伸出右手指着窗外，面色一沉：“这个院子你们晓得以前是什么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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