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毛自己，五音是不全的，这也是他对于音律这种东西天生就会产生排斥的根本原因。
月有圆缺，人无十全，有些事情不能强求。所以他的这种特质在学唱这首歌时，便转而成了师父最大的宽慰。
老头子看似没心没肺，整天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但王二毛老早就觉察到，师父心里似乎始终是藏着事。他可以肯定，这种事情就算以师父的本事也是永远无法解决，永远无法忘却，甚至说是永远无法直面的。
等长大了些，见识多了，才逐渐懂得，可能这就叫做遗憾吧？
遗是已经过去，憾是悔不当初。
他不知道师父的遗憾究竟是些什么，也从没想过要去了解，男人的心是无法真正打开的，师父说过：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苦乐自知。
他只知道师父从没有过真正的快乐，这张笑脸的背后，似乎永远背着一些沉重的枷锁。
《送别》
这首歌的歌词翻来覆去其实没几句，以王二毛的脑子，听一遍也就记住了。但师父每次唱起，总会唱得很慢，调韵幽长，像是要把心头上的沉重满满地塞进那一个个似断不断却又婉转悠扬的歌词声里，搞得他本就踏不太准节拍的体质难受无比。
所以，每次听师父唱完，他都会陪着一起流露出痛苦怅然的神色，而每次师父听他唱完，都会有一种终会过去的无比畅快。
这可能就叫做共鸣吧？
……
和尚们哼唱的，是一种王二毛从没听过的版本。
这种成熟浑厚的男声和音齐唱的感觉，比师父的那种好太多了，歌声中只有简洁干脆，没了那种繁复的拖沓悠长，听上去更觉平和顺畅。
本来嘛，送别又不是诀别，搞得那么伤感做什么？
王二毛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把身后的张友庭弄得一愣，他也只好停下。
“哪能了？”
“哦…… 没啥，我只是有点奇怪，这些和尚为啥会在这里唱歌？”
张友庭浑没在意这种小事，顿时被他问了个莫名其妙，旁边的那个年轻人倒是知道些，现在也算是有点熟了，帮着解释，“两位老板，这几个都是灵隐寺的和尚，跑来这里要见菊老，现在不方便，只能让他们在外头等着散会。”
“等在这里？”
王二毛完全听不懂，既能安排等在这里，楼下那些又是何苦呢？
那年轻人知道自己没说清楚，嘿嘿一笑，忙补充道：“这不是阿拉安排的。这几个老和尚一早就来了，有本事，赶不动，日本人来了之后也拿他们没办法。里厢还有两个会讲日本话的，两边最后商量下来，就在这里守着，不闹事不暴力，不影响里厢。后来么，人越来越多，总是自家的人相互约束，直到现在，倒也相安无事。”
这么一说，王二毛和张友庭心里都有了数。
这几个老和尚非同寻常，能顶在门口控制住局势，到了混乱之时自然也会是己方的助力。管他们是为了什么事呢，总没坏处。
张友庭没听过《送别》，被王二毛勾得也有点好奇起来，“他们就一直立在这里唱歌？”
“哪能会呢！”那年轻人被他问得不禁一笑，“会场里厢在唱歌，估计开门关门的辰光被他们听到了，跟着唱一会儿吧。”
会场里面在唱歌？
不是在开会吗？
王二毛不想再问，拉着张友庭急步走到门口。
……
上音的小厅，主要用处是为在校学生提供表演的舞台，偶尔也会承接一些校际间的交流演出，一般情况下，不对公众开放。
每个厅里都有两扇门。
一扇是所谓的正门，给观众出入用的。门双开，略宽大，门板瞧着就挺厚实，面上还贴着一层网格状的皮垫子，用木质的框线勾出棂廓来，再用酱红色的油漆漆了，配上古铜色的门漆，显得庄重而大方。可能是因为装潢的年代久远，有些老旧，漆层的颜色不太匀了，边角处还有些剥落掉漆。
另一扇侧门是给演职人员出入用的，跟普通人家的房门没什么两样。
王二毛他们走的是正门。
门口也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站着，瞧这样子，跟楼下那个带他们上来的应是一路，都是上音自己的学生。
那俩早就远远看到跟在后面的同学给他们打过来的手势，知道惹不起，等人到了近前，忙左右一闪，一个稍高些的伸手一带，将门拉开了半边。
王二毛客客气气跟那两个点了点头，张友庭横着走惯了，倒是一点都没这些讲究，抬起手来将另半边的门猛地向里一推。
他号称“风雷神掌”，也不知道这只手里带的是风还是雷，反正力道挺猛，随着门被挥开，就听到里面“噗通噗通”好几下，紧接着，便有人从地上爬起，冲出门来骂了娘。
“戳拿马只老温……”
这人一看就是个小流氓，穿得挺好，头式也梳得整齐，就是素质不太行，上海滩上骂人的话，顺口就是最脏的那句。
只是这人骂到一半便卡了壳，估计是认出张友庭来，嘴巴张得老老大，脸上却是尴尬至极，这副怪样把王二毛和张友庭都给看乐了。
“阿拉姆妈哪能了啦？”
张友庭认得他，嘉佑堂下面的小白相，也姓张，是本家，名字记不得了。
那人忙改了口，“哎呦，我哪能晓得是阿哥侬呀？还以为是门口头的日本人搞事体嘞……”
听到这里，王二毛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
张友庭也笑了，“所以，侬是想戳日本人的老温比咯？”
那人本该就势点头下了台阶，但回过味来细细一想，不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忙使劲摇了摇头。
“太腻腥了！还是算了吧……”
这话说的，大家都笑不活了，连门口站着的那两个年轻人，也统统都笑得蹲在了地上。
王二毛本没打算直接进去，现在门既然开了，那就先在这里看看情况。
他绕过那个小白相闪进一处门影里，背靠着门套，凝神聚目，由远而近慢慢打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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