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许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更愿意相信的，是自己此时此刻正陷在一个噩梦里。
一个她只要稍稍挣扎，就可以醒过来的噩梦。
可是偏偏事与愿违。
下一刻，江暮沉再一次用力抓住棠许的手腕，将她拖回到了自己面前，满目猩红地质问她：“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江暮沉。”棠许冷眼看着他，“你是疯了吗？”
“是啊，我是疯了。”江暮沉竟然认了，直直地看着她，“被你逼疯的——”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
那一巴掌几乎用尽棠许全身的力气，震得自己掌心都发麻。
然而江暮沉只是微微偏转了头，随即就再度看向了她，那双一向冰冷孤傲无情的眼睛，此时此刻落在她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气息，仿佛只剩下悲凉。
棠许只觉得讽刺。
“江暮沉，我们俩，到底是谁逼谁疯？”棠许看着他，“你今天上门来说这些，不也是盼着我疯吗？”
听着棠许的话，江暮沉有片刻的怔忡，然而只是几秒钟之后，他便垂下眼，低笑了一声。
“你一定很得意吧，棠许。”他缓缓松开了她，语气之中满是自嘲的意味，“看着我这样子出现在你面前，你应该得意惨了，对吧？”
棠许没有回答他。
安静片刻之后，江暮沉自问自答般点点头，又笑了一声。
“你当然应该得意。”他说，“你应该狠狠得意。”
曾几何时，谁又能预料，他江暮沉也会有今天？
他曾经那样高高在上，那样不屑一顾，从不曾拿正眼看她，肆意羞辱她，折磨她，即便从不曾公开表态，可是外界所有人都清楚，他根本不曾拿她当过妻子。
当了他的江太太两年，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得到过，相反一直温柔乖巧，循规蹈矩，进了江家的门，就安心地做着江家的人。
却只换来他变本加厉的折磨。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恨她恨到了极致。
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恨，而是他心底的怯懦和恐慌。
他没办法承认，当初之所以答应和她结婚，种种因素之中，有一个原因，是他真的愿意。
那个时候，他刚刚结束和姜晚宁之间的感情，身心都处于疲惫之中。
当棠许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赌气也好，将错就错也罢，他接受了这段婚姻的安排。
原本也是可以有美好的可能的。
即便他心中依然有着别扭，即便她也只是冲着江家的资产和地位。
如果姜晚宁没有在婚礼当天出事的话。
他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震惊自责之下，不可避免地迁怒于棠许。
谁叫她和其中一个凶手认识。
谁叫她要在他和姜晚宁分手之时出现。
谁叫她贪慕虚荣贪图富贵要嫁给他。
哪怕他其实一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根本与她无关，却终究还是只能将一切归咎于她。
有些痛苦，一个人承受起来是很难的，有了人一起分担，会轻松得多。
是她自己要一脚踏进这个漩涡，注定只能陪他一起承受。
所以，一旦姜晚宁那边有了任何风吹草动，他都只能将事发因由归咎于棠许——
棠许因此承受了多少痛苦和煎熬，他通通都看在眼里，却只能说服自己视而不见。
他反复不断地跟自己的情绪进行拉扯，在这样痛苦的泥淖里越陷越深，直到宋雨廷死的那一天，他才赫然意识到——过头了。
宋雨廷一死，棠许必定恨他入骨，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他心中对此有着清醒的认知，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要再挣扎一下——
毕竟她依旧是名义上的江太太，毕竟江家还有一个江北恒，足以维系她和江家的牵连。
可是他却忘了，她那样执拗坚持的人，是没那么容易回头的。
他曾经亲手造下的业果，终究还是只能反噬到自己身上。
更何况，两个人中间还隔了一个燕时予。
即便两个人离婚时，她和燕时予的关系也已经了断，可是她坚决的态度已经给了他答案——他不会有任何机会。
在那之后，便连见她也成了奢望。
因为每见她一次，都会提醒他一次，他曾经做过什么样的事。
那些痛苦回旋镖一样地扎进他的身体里，都是他应该承受的。
他只能在暗地里向她提供一些不那么起眼的帮助，比如拐弯抹角地推荐一些人去她的公司，可以让她不用经营得那么辛苦。
偏偏连这份好意，都能被她精准识别，原封不动地婉拒转赠。
江暮沉也因此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的。
他原本也不算输得惨烈。
相互折磨、反目成仇之后相忘于江湖，是一个很平淡的结局，也是一个他可以接受的结局。
可是到这一天，他终究还是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都在这一刻被碾碎，被她狠狠踩在了脚下。
可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没办法得到回答——
凭什么燕时予做出那样的事情可以被原谅，而他不可以？
到这一刻，江暮沉终于愿意相信，棠许是真的恨他恨到了极点，恨到会用这样的法子来彻彻底底地羞辱他。
在棠许一个字都没有回答他的情况下，江暮沉控制不住地笑了一声。
那是饱含了自嘲和认命的笑。
笑着笑着，那声音逐渐加大，又渐渐降低，终至无声。
江暮沉再度看向棠许，“希望很久很久的将来，你都不要后悔。”
说完这句，江暮沉再没有停留，转头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棠许僵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上前重重关上了大门，随后才转身靠着大门，不受控制地深呼吸。
她并不怎么在乎刚才江暮沉的发疯，她更在乎的是——江暮沉为什么会查到那桩车祸？
这么久以来，知道那桩车祸真相的人其实就只有燕老爷子一个。
当然，如江暮沉所言，燕老爷子当年想要掩盖这桩车祸必定需要经过一些人手，可是谨慎如燕老爷子，怎么可能会留下证据，在时隔这么几年之后让江暮沉挖到？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故意让江暮沉查到的？
可是然后呢？能造成什么影响？达成什么目的？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棠许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
好几声后，她才反应过来，走到沙发旁边，拿到自己的手机。
电话是陆星言打过来的，张口便问她：“你和燕先生在一起吗？”
“没有。”棠许此刻脑海中还是一片混乱，听见陆星言的语气，瞬间就又紧张了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陆星言说：“没什么，只是我以为你们今天刚从深山老林回来，应该是在一起的。”
棠许听他说没什么事，才算是松了口气，随后道：“你怎么我们今天回来的？”
陆星言噎了一下，很快道：“算也算到了，出去这么几天，还不该回来吗？除非淮市这么多人和事，他是真的不管不顾了。”
“那你还算得挺准。”棠许并没有多想，听他语气带冲，又问，“你这是找我还是找他？有什么事吗？怎么你今天没去见星漾吗？”
陆星言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穴道一样，瞬间语气就蔫了下来，随后道：“她两天没出门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燕先生。”陆星言说。
棠许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正如她先前的担忧那样，在季颜出院之后，燕时予对她的疏离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从前对季颜紧张到极致，忽然之间就放开了手一样，连她这个旁观者都能察觉得到，更何况季颜这个当事人。
“她……在意吗？”棠许轻声道。
“如果你问她，她当然会说不在意。”陆星言说，“可是你信吗？”
棠许听了，忍不住在心头叹息了一声。
就算季颜的性子她摸不透，曾经的许星漾她可太了解了。表面上冷若冰霜的人，实则内心比谁都细腻柔软。想来就算没了记忆，性情大变，某些本性却依然植根于心底。
怎么可能会不在意呢？
棠许轻轻叹息了一声，才又道：“我已经劝过他了。”
“他怎么说？”
“他说，希望给彼此一些时间。”
“你不会听不出他这是在敷衍你吧？”陆星言听到这句话，好像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麻烦你告诉他一声，不管将来是什么样子，现在的季颜开心也很重要。别人说的话他或许不会听，但是你说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能听进去一些吧？”
棠许听得有些恍惚，不由得道：“什么叫不管将来是什么样子？”
陆星言又顿了顿，才道：“总之你把我的话转告给他，再看他怎么说吧！”
说完，陆星言直接就挂掉了电话。
棠许还想说点什么，却已经没有了机会，捏着手机在沙发里发了会儿呆，终于还是拨通了燕时予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了起来，棠许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他应该还是办公室。
“还在公司吗？什么时候下班？”
燕时予说：“打电话过来，就为了问我什么时候下班吗？”
棠许默然片刻，才终于开口道：“刚才……江暮沉来过。”
燕时予听了，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这也是棠许预期之中的反应。
江暮沉大摇大摆地找上门来，根本是不可能瞒住他的。
“有没有发生什么事？”燕时予问。
“能发生什么。”棠许语调轻松地回答道，“他这个人一贯如此，心情不好就找个地方发泄一通，这样的事我从前就已经习惯了，不会让他对我产生什么影响的。”
“那是以前。”燕时予说，“现在你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棠许应了一声，才又笑道：“所以我只当他发神经，更不用怕他什么了……”
顿了顿，棠许才又道：“今天我激怒了他，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一定要小心，多加提防，因为他这个人疯起来，是真的没有底线的——”
燕时予听了，语气依旧平淡，“挺好，我也没什么底线。”
棠许闻言，全身的神经仿佛都在一瞬间绷紧了，说：“你不许和他一样！别忘了你许下的承诺，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
那头又静默了片刻，才听到燕时予一声隐约的轻笑，“好。那就让他恨去吧，你没事就好。”
他又在极短的时间里转了态，站在了她这一边，棠许心头却依旧不安。
只是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棠许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顿了顿，才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提前准备好等你回来。”
燕时予却只是道：“你自己乖乖吃晚饭，我待会儿还要去燕家一趟。”
棠许还没提这一茬，就听他主动提起，不由得道：“你要去看星漾吗？那不用着急回来，多待一会儿，好好陪陪她。我听陆星言说她都已经两天没出门了，说明她心情肯定不太好，这样不利于养伤，你这个当哥哥的要多上心才行。”
燕时予安静地听她说完，忽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棠许说，“我是认真跟你说的。”
“嗯。”燕时予说，“很有当老婆的派头。”
“老婆”两个字从他嘴里一说出来，棠许耳根子瞬间就热了起来，随后道：“你赶紧忙吧，忙完了好过去……我不跟你说了！”
挂掉电话，棠许耳根子的热度才逐渐散去，然而她坐在那里，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要去燕家，那很有可能会跟燕老爷子碰面。
燕老爷子在这次江暮沉的发疯之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棠许还没能想明白，此时此刻却又忍不住去想燕老爷子会跟他说些什么，以及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已经了解了当年车祸真相这件事……
种种思绪萦绕心头，不得排解，终究还是只剩下满腹忧心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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