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罗城里，已经点上无数灯火，明珠璀璨。
没有白昼，便只能借夜明珠和烛火来照亮世界。
辛莲一群人正要回小院，突然停下脚步。
这一刻，所有修士们也茫然无措地望向头顶血色的结界。
灵气……没有了。
最后一丝，也消失了。
有什么滴答落在结界上，或轻或重。
“下雪了？是雨雪！”
“现在可是六月！怎么会下雪？”
“不对！天道已经崩塌了！时节不受控制了！”
玄陵府。
冬荣的身体突然变得透明。
她猛地侧头看向尤离，张口道：“尤离！我——”
“冬荣！”
“冬荣姐姐！”
我什么？
什么也没有了。
冬荣几乎是立刻消散，尤离往前一扑，连她的手也没能抓住。
不久前修复好裂缝的土地上有冰霜蔓延，田地里，无数粮食作物冻死。花朵枯萎，绿树枝叶落尽，连河流也开始冻住。
冬荣是四时所化，如今四时紊乱，她自然不存在了。
辛莲跨过小院大门时，手腕间的乾坤塔发烫。
她放下花无忧，抬眸直视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子。
器灵重微双目微涩，双膝跪下，郑重行礼。
“重微，拜见吾主。”
辛莲颔首：“不必多礼，起来吧。”
“吾主，多谢您出手相救。但您仙力尚未恢复，还是先别管我了。”
“无妨，治疗你的仙力，还是有的。”
辛莲拍拍花无忧：“乖，我还有事要处理，想去玩的话不要跑太远。”
花无忧摇头，表示自己不走，紧紧抓着辛莲的手。
辛莲发了道传音出去，然后去大堂。
小尾巴们一溜跟上。
何天衡已经在里面等着。
辛莲扫了眼朱琉灿。
朱琉灿会意，抬指在空中一划。
一道细小的裂缝出现，一只染着蔻丹的玉手缓缓伸出，撕开了裂缝，浓重的妖气扑面而来。
最先出来的，是一双白色金丝云靴，靴面上还镶着宝珠，往后是一袭白金色长袍，鸾鸟翱翔。
直到来人露出脸。
容貌极盛。
甫一出现，便如明珠照亮满室光辉。
满头珠翠，也不及那张脸招摇。
朱秋灵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端坐前方的女子。
她半张脸被魔纹覆盖，一只眼已是血瞳，体内魔气不少，身上却没有魔族的邪气。
神容淡淡，气息也不明显，坐在一群人中，却是不容忽视的。
朱秋灵好整以暇：“你，就是辛莲？”
妖皇现身，她一点该有的反应也没有。
辛莲眼皮微掀，淡道：“我就是辛莲。”
“妖皇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啊！”
翟秋声笑眯眯踏进来，身后跟着郝连乘。
翟秋声一屁股坐下，主人似的示意朱秋灵也坐。
“本座来晚了，妖皇勿要见怪。”他就手边的茶倒了一杯，推到朱秋灵这边，笑道：“听闻妖皇有事要谈，不妨直言。”
朱秋灵本来只是想找辛莲，结果一出来就看见这么多人，还有条小龙崽。然后翟秋声就跑出来，嘚吧嘚吧把主动权握在手里。
朱秋灵实在无语，翻了个白眼。
“本座找的是辛莲，可不是你翟秋声。”
翟秋声眨眨眼：“不是和魔族有关吗？人族与魔族已经开战，与魔族有关，那就是和人族有关，本座不得不洗耳恭听了。”
他笑了笑，又说：“而且辛莲也是我的学生，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辛莲蹙眉，但还是没说什么。
何天衡不明不白地哼了声。
朱秋灵本应该呛声，但想到此行目的，还是没有理翟秋声，目光转向辛莲，深深凝视着她。
朱秋灵第一次听说辛莲，是从表妹朱琉灿这里。
当年朱琉灿调皮跑到人界去玩，差点被人修绑了，后来得辛莲相救。回到妖界后，她就对这个人族女子念念不忘，每次来见朱秋灵都要念叨几句。
是以，朱秋灵对此人也有了点好奇，但也只有一点罢了。
倒是朱琉灿每每听说了她的消息，都要来朱秋灵这里说一遍。
后来朱琉灿去闭关，朱秋灵也勉为其难地关注了下这个叫“连心”的人修。
龙池宴魁首，符剑双修，一夜大乘……
嚯，可真是不得了啊。
不过，再不得了的天才，也终究死在天道雷劫之下。
朱秋灵虽然也觉得有点可惜，但天妒英才也不是稀事。
后来，朱琉灿出关后听说此事，哭得稀里哗啦，偷偷跑来人界找人，最后啥也没找到。
没过多久，又说辛莲活了。
灵脉再生、魔种、杀戮入道啥的。
饶是朱秋灵，也为这样的经历惊讶。
但她也看到了，隐藏在这些血泪后的，辛莲的决心。
她突然很想见一见这样的人，如果辛莲真的很不一样，那她是否能够帮助自己找回姐姐呢？
朱秋灵回神，盯着辛莲。
她能看出，辛莲体内的魔种已经成熟，本应该控制她了，却被反制。
朱秋灵心里突然浮现些许希望来。
她终于开口：“辛莲，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去魔界，找回我的姐姐。”
朱琉灿也不吃点心了，乖乖坐好，认真竖起耳朵。
何天衡立刻就皱眉，但他也没有开口。
魔种如今一个不好，就会爆发，去了魔界，辛莲还能回来么。
气氛一瞬沉重，朱秋灵自然知道自己的请求有多强人所难，但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她不想放弃。
朱秋灵继续道：“作为回报，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办到。”
“另外，妖界还可以派出一支千人队伍，助你们抵抗魔族。”
虽说若魔族灭了人族，下一步就是妖族，妖族伸出援手也无可厚非，但其实人家也没这个义务。
魔族今时不同往日，连天道都吞掉了，就算人妖两族合力，也未必能赢。况且妖族血脉稀少，好不容易过上安宁的日子，若掺和进来，保不齐会丧失无数子民。要保下妖界，还不如想法子灭了人妖两界的通道更妥当。
但朱秋灵还是提出愿意帮助。
开了头，也就不止一千只妖了。
但这也更加证明此行之凶险。
“我去，行不行？”
众人循声望去。
郝连乘毛遂自荐：“我也是大乘巅峰，我愿意去。”
妖族战力高，一支千妖的队伍分量不小，如果走一趟魔界，就能换来妖族的帮助，哪怕他死，也愿意。
男人的眼神明亮又坚定。
朱秋灵扫了眼辛莲，笑了笑。
“你不行。”
你不行，你做不到。
这已经不是郝连乘第一次听见类似的话了。
很早以前，自从辛莲成为少使，空降协会，长老们就有意无意将她们对比。
郝连乘刚在协会见到辛莲时，也将她当做对手。
那时，他是不服气的。
不是在意会长这个位置，而是对众人觉得自己比不上一个修为比自己低的人的不服。
所以，他开始了较劲。
协会的人也若有若无分成两派，分别支持他和辛莲。
他每天比辛莲来得早，走得晚，处理的事务更多……
辛莲破了一个案子，他就破两个。
无论做什么，都要比她做得更多更好。
然而，当他和辛莲真正一起去办事时，他才明白，自己缺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
后来几年里，郝连乘经常听到有人说，他能做到的事，辛少使也能。但辛少使能做到的，郝连乘却不行。
那时，他的不服早已消逝，还能平静地笑笑。
为别人称赞她而开心。
郝连乘点头，没说什么。
辛莲问：“任何要求都可以？”
朱秋灵含笑点头。
辛莲于是垂眸看向靠在腿上的花无忧。
花无忧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抱住辛莲的腿。
“不要！我不要离开爹爹和娘亲！我不要！！”
巨大的恐慌淹没了他，花无忧的眼泪说来就来。
从看到朱琉灿时，他就隐约感觉到亲近。
再到朱秋灵出现，那感觉更浓，血脉传承的记忆告诉他，那是同类。
花无忧破壳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辛莲，然后是洛南枝。
他张口就喊了爹娘。
没过多久，洛南枝告诉他，她们不是他的父母。
小无忧不明白，眨着大眼睛，非常疑惑：“爹爹就是爹爹！娘亲也是娘亲啊！”
辛莲和洛南枝纠正过很多次，但花无忧依然这样喊，怎么也改不掉。
后来，他从未见过血狱其他人露出尾巴或角，隐约意识到自己有点不一样。
再长大一样，开始陆续继承血脉记忆，并且认字读书。
花无忧总算明白自己好像真的不是辛莲和洛南枝生的。
但他刻意忽略那些，依然做个懵懂的小孩。
直到现在。
花无忧不断哭喊着，辛莲微叹：“花无忧，我答应你师尊，照顾你三百年。”
而现在，花无忧已经四百岁了。
他愣住，然后开始耍赖皮。
“可、可是已经四百年了……不算的！重新开始！你重新照顾我三百年好不好？”
花无忧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点子。
“而且，辛爹你养了我这么久，我还没能报答你！让我留下来报答你吧！”
看着这张小小的面孔，辛莲有些出神。
她总是会幻视以前的小楼煜。
她见证花无忧的诞生，见证他哭、他笑，见证他从爬到学会走路……
越是亲手抚养，她就越觉得愧疚。
对花无忧，辛莲很少动怒。
但对小楼煜，她很少有好脸色。
重新养了一个小孩，她才明白，以前对楼煜有多苛刻。
辛莲的手下意识牵住身旁的楼煜。
楼煜讶异，但唇角大大扬起，用力握紧。
花无忧又去扯洛南枝：“娘！洛娘！求你帮我说说话吧！我不想去妖界！那里没有你们，我不要去！我会听话的！”
洛南枝啧一声，粗暴地用帕子狠狠擦花无忧的脸。
“这里不太平，妖界很安全。”
花无忧死命摇头：“再安全我也不要走！”
他又看向楼煜：“煜叔，我以后都不闹你了！你也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求你了！”
楼煜现在才明白，作为长辈，是没办法看着人留下来送死的。
他垂眸，更加靠近辛莲。
以前，辛莲每次推开他，心里也很煎熬吧。
“我不是妖！我是人！我不去妖界！不去！”
花无忧太伤心，尾巴也露出来了。
金色的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的。
洛南枝故意伸脚轻轻踢了下。
“还说你不是妖，那这是什么？”
花无忧急忙捂着屁股，想收回尾巴，但越着急越收不回，又是更多眼泪。
“呜呜呜呜我不是……我不是妖呜呜呜……”
都快哭岔气了。
辛莲又是一叹：“我没有说过会把你送走吧？”
花无忧愣住，挂在下巴上的泪珠一颤一颤的。
然后他猛地扑进辛莲怀里。
“太好啦！我就知道爹爹和娘亲不会丢下我的！还有煜叔！”
辛莲淡笑：“人界已经没有灵气了，以后我们可能也会死。”
花无忧抱住辛莲，蹭了蹭，软声道：“那也没关系，我愿意。”
然后他小声补了句：“就算是死，我也想和爹爹死在一起。”
辛莲摸摸小孩柔软的脑袋，让他坐在膝盖上，这才对朱秋灵点头。
“这个忙，我接了。”
朱秋灵当即一笑：“事不宜迟，即刻出发吧！”
“稍等片刻，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将花无忧托付给何天衡，辛莲拉着满面忧愁的师兄安慰：“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何天衡却道：“天道崩塌，人界与仙界的联系已经断开，魔元不需要再留你，它一定会杀了你！”
“确实，但我的目标，也是杀他！”辛莲眼神坚定，“而且，我去魔界也是有事的，等我回来，你就明白了！”
辛莲抱了下何天衡，又匆匆离去。
她来到城楼上，雁来月已在这里等待。
两人相视一眼，雁来月先出手，阵线拨动间，一座巨大的阵法从天而降，牢牢包裹住西海、南华和东门。
辛莲抬手，符文交织，烙印在阵法上。一层白色结界从地面升起，笼罩三方。
符文与阵法结合，组成一套全新的结界。
“除非魔元亲临，否则谁也破不开。外面那张血色结界七天后就会撑不住，七天内我一定回来。”
辛莲将乾坤塔拿出。
小小的乾坤塔与翟秋声腰间那个合二为一，又重新挂在他腰间。
“还有四位魔王不曾现身，西海、南华和东门都要注意，如果魔元真的来了，能保多少人就保多少人。”
“我带来的那四十人都是好手，需要的话可以联系右使。还有一盏灯，有需要的话可以联系长溪他们。”
辛莲陡然严肃，翟秋声又想逗她。
他眉一挑：“你愿意接下我的位子了？不如等你回来，就举办继位大典？”
辛莲无语，瞪他一眼，抬手抓过翟秋声的手腕，丝丝仙力涌进去。
翟秋声不防，大惊：“辛莲！”
他挣脱不开。
辛莲脸色瞬间冷下来。
这一探，就发现这身体内数不清的各种暗伤。
辛莲冷笑：“四方协会是有多穷，连点药都用不起了吗？”
她加大仙力，魔纹闪烁。
翟秋声这下是真没心情开玩笑了，正色道：“辛莲，听话，松手，我这就去找决明子治伤。”
“呵，我来的路上他就和我说，你总是不肯用药！”
翟秋声：……
多嘴的老头子！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用！立刻马上去！你先停下。”
翟秋声有些心疼：“别用这么多仙力，你少用点，诶诶诶！我不说了！”
这丫头，净爱反着来。
也不知翟秋声是心疼仙力，还是心疼谁。
一通仙力冲下去，暗伤肉眼可见地好转。
魔纹爬到右边下颚上。
翟秋声都要哭了：“我用药！我用药还不行嘛！你别过度使用仙力了！”
辛莲不听，脸色越发苍白。
雁来月一直在吹箫，协助压制魔种。
所有暗伤都治好，辛莲收手，喷出一口血。
“辛莲！”
雁来月和翟秋声一左一右托住她，郝连乘从背后微微扶着背。
辛莲抹去血迹，颤抖的手掩在袖子里，冷冷瞪了眼翟秋声。
“日后也不怕人笑话！堂堂协会会长，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没吃药，伤口腐蚀死的！”
翟秋声讪讪。
这丫头怎么多年不见，嘴皮子越发毒了。
辛莲甩袖离去，雁来月冲两人笑了笑，跟上去了。
鸾鸟之上，朱秋灵和辛莲立在最前，身后是洛南枝、楼煜、曲云昭和雁来月。
朱琉灿载着几人飞向西海，长长的尾羽在空中飘过，洒下点点星子。
辽阔的西海之上，鲛人游出水面，仰望上方。
朱秋灵掐诀结印，两界通道封印显现。
朱琉灿高声嘹叫，一头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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