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很晚了，”陆西安仰头望天，火从天穹倾泻，如雨般纷落，“太阳该落山了啊。”
他现在是怎样一种形态？身上的伤势在领域展开的同时就恢复了，火焰像是用融化的金属填补了他额角和手指的伤痕。口鼻呼吸时喷出火星，身体淹没在滚滚浓烟里，烟雾的内部外泄着火光，如同一片蕴藏着闪电的雷云。“惜别”在他手中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握刀的手乃至小臂都蕴藏火焰的肌理，浑身骨骼发出干柴烈火爆裂的声音。
他还没发现自己视觉的变化，他能看破假日的虚妄，从而直接观察到真实的天象，日冕加冠不过是点迷惑凡人的小把戏，迷惑不了他。
他焚烧了自己的人性，换来无可匹敌的力量，此时他与僭王是对等的存在，短暂地升格成为半神。同样是半神，彼此之间就没有秘密存在，一眼就能洞悉彼此力量的真实解构。他甚至能看出来僭王法尔伯提伪装下的不堪，它想掩盖的是自己命数将尽，需要靠着登神来换取往昔的力量，但这股力量是不断消退的。
异变突生，连僭王法尔伯提都不再袖手旁观，它察觉到陆西安的气场变了，火焰如同一面滔天巨浪拍打过来，空气都在沸腾！
陆西安此刻看上去比它更加突破了生物的范畴，那模样只剩下了一副人形，内核是柴薪，是孕育火焰的熔炉！
他的领域已经彻底张开，从荒原铺展至山脉，高空的云层变得炽红灼白，仿佛整个天地都被拉进了永受折磨的地狱当中。凡是源火领域所触及的地方都在下雨，焚烧一切的火雨。这些火吸附到什么，什么就被点燃，山脉化作熊熊火球，这片荒原则如同一片火海，浪潮是层叠的火焰。
法尔伯提不再撑着长戟喘息，而是又一次提戟而起，面甲下一对血腥的赤瞳从休眠中苏醒了，亮如辰星。日冕加冠的过程里它时刻都在自我损耗，它没有多少力气了，本想尽量袖手旁观好让自己撑得更久，撑到与那个人重逢的时刻到来……但命运从来都是它的敌人！
“也罢，命运挡在面前，那就杀死命运……”它居然开口说话了，低沉地像是远方传来的雷声。
命运终于也到了黔驴技穷的时候，它最后的手段就是送来了焚烧王权的源火，胜利就在眼前！要想完成登神，必须杀死这个威胁最大的男人！
“原来你会说话啊。”陆西安用沙哑的嗓子开口说。他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他们的时代之间至少已经隔了六千年，那时的语言体系早已经失传了。
“算了，不重要了。”他说，“你杀了叶列娜，我没心思再论是非对错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吧，只要你死了，账就两清。”
法尔伯提似乎听懂了这句话，低矮的云层里降下红色的闪电，雷霆万钧在它手中缠绕，大地鸣颤。他们是半神，半神之间不用语言交流，眼神、意志，都能传递很多信息，而不是低级的非同语系之间不能交流。
它的领域与源火的领域剧烈地碰撞，一处被击溃就立刻侵占，如同山与海彼此抗衡的战场，结果出现了形如太极八卦般两者交融的产物，究极的混乱领域，雷霆与火焰。
象棋有一条规则叫做“王不见王”，如果两方将帅在战场相对，必有一方要被斩落马下。旧朝余孽自古以来就会被处死，以其血庆祝新王的诞生。
短暂获取的神格让陆西安不再悲伤，也不再哭泣、喜悦之类的各种情绪都不存在，因为人性在大量消耗。他的感官扩张到了可以听清五公里外湖水暴沸的声音，情绪却在封闭。在遥远的东方，他们称这为“太上忘情”。
强者不会落泪，悲伤和哭泣是弱者才会做的事情，因为弱者总是在失去，他们守不住自己爱的事物，只能难过地悄悄舔舐自己的伤口。
强者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谁要来进犯那便来吧，想要从他那夺走什么东西，那就做好被割下头颅的准备！
他张开手掌，火苗落进他手心，再次喷薄，炎高焰长。他攥住了火苗，拳头用力捏紧，他的身体从未如此充盈过力量。他此刻只有无与伦比的自信！
此时距离天文气象局公布的日落时分只剩下五分钟。
五分钟，世界会准时迎来一场华丽的日落。
陆西安猛然消失了，留下一道炽红的残影。他一直在身后的视觉死角里积蓄火焰，压缩到极致后猛地爆开，是为了将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推进出去。加上他自身的速度，在刹那间突破了音障。他的移动方式简直违背了物理规则的束缚，一道光流掠火而过。
这样的速度在半神的战争中还不是不可追逐的，音速在这里只是最基本的衡量概念罢了。法尔伯提挥舞长戟迎击，电弧沿着戟刃游走，狂风卷着雷霆一并席卷而出。它以惊人的速度横扫出去，戟锋划破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暴鸣。
这一击没有任何技巧，单凭力与速的极致压制。锋芒所至，气浪如刃，将前方的余火残石统统荡飞，撕裂出一道肉眼可见的真空轨迹。
“惜别”与那杆无名长戟正面碰撞在一处，刀戟交击的瞬间爆发出震撼天地的轰鸣，火花如星雨四溅。
两股磅礴的力量如洪流对撞，退无可退！空气猛然向外爆裂，产生剧烈的气浪将周围数百米内的灰烬、石块瞬间掀飞。地面在下一秒崩塌，岩层承受不住这股冲击力，裂出一道深刻的鸿沟。炽热的能量顺着这些裂缝灌入地底，岩石崩解，火焰与尘土喷涌而出。
一次交锋，竟如神明在云霄震怒挥斧，令整片荒原为之颤栗。
双方在朗格冰原展开的对决超乎人类的认知，彼此对元素的掌控都达到上限，唯有刀兵相接才能真正杀死对方。有史以来炼金学者们从未观测到此等盛大的厮杀，因为历史上几乎从未有过半神级别的存在彼此展开过战争，如果不是领域限制了余波，城市都会毁于一旦。
半神间的战争，唯有死亡可以终结。
双方都展现出了极为恐怖的破坏力，物理学上雷霆与火焰都是庞大能量的体现，只是两种不同的发生形式。他们每一次以超音速扑杀都迸发出强烈的高温，从地而升天，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影响，这个速度下升空就像走台阶一样简单。
电光火石甚至突破了云层，如陨石逆坠，在高空达到静止点后又撕裂云海落下，如天火降临。他们荡过山谷时谷中喷出滔天的熔岩，掠向山峰时山峰像玻璃一样破碎，悬空几秒之后才纷纷崩塌。狂风从两人之间炸出，经过的地方全部被高能熔毁，爆鸣声远远传出数十公里之外。
远方的人根本看不清陆西安和法尔伯提交手的轨迹，只是仿佛看到成百上千枚导弹不断地在朗格冰原上爆发，以为又是什么大国新型武器在冰岛初露锋芒了。电与火的烟花，每次炸开都是两种权能在碰撞，彼此都在以伤换伤。
又一次碰撞！
“惜别”从侧翼斜斩，火卷残云，试图从法尔伯提臂膀下方破开防御。法尔伯提手腕旋扭，长戟倒转，后发先至地砸向他的刀身。
“惜别”的刀刃与长戟硬撼，爆发出的冲击不亚于两枚战斧导弹近距引爆，刹那间刀刃上冷却时形成的深色氧化层全部剥离，像脱落的碎鳞般在空中炸裂飞散。震荡波以两把武器为中心向外席卷，陆西安率先承受不住了，重重坠下地面，落地那一刻砸出井喷似的灰烬。
他被震得半跪在岩坑，双臂骨折，虎口迸裂，鲜血顺着刀柄滑落。法尔伯提也走了过来，踏裂焦黑的地表。它的状态也岌岌可危，铠甲表面已烧得炽红，如同刚从火炉中捞出的铁块，沿着关节的缝隙不断喷出高温蒸汽。那是血肉在高热炙烤下喷薄出的水汽，肉体时刻在铠甲中承受煎熬，滋滋作响。
即便如此，王仍是王。它像山一般压来，披着燃烧的战甲，排山倒海的威压依然在，目光移下，俯视蝼蚁。
陆西安疼得快要不能呼吸了，身体像是被撕裂了一样，耳膜里只有模糊的嗡鸣，血从嘴角溢出。按理来说他的感官已经完全屏蔽了伤痛，受到的伤势也会在极短时间内自愈。除非是身体濒死了，大脑重复开放了疼痛感知，好让他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
太痛了，累积的伤势一瞬间如同泄洪一般冲刷着神经，原来他身上已经被雷霆贯彻过了无数次，到处都是可怕的树状电烧伤疤痕。外伤对半神级的存在来说不算什么，可内伤不行。他们终究不是神，做不到全知全能不死不灭。一次次过电之后他的内脏可能已经熟了，口鼻都在渗血，大半边身体已经碳化。
法尔伯提将手中长戟指向他，他缓缓抬起头，戟锋就抵在他的咽喉。
那只是把无名长戟而已，当年锻造出来用的也许就是纯度不高的铁，在法尔伯提的王权加持下“惜别”却无法正面撼动它。
焚烧人性换取来的力量终究还是比不上真正僭王的王权，数百次的交锋，他没能击中过一次法尔伯提，这就是初王的强大吗？
“你快要死了，即便我不杀你，火焰也会烧死你自己。”法尔伯提向他开口。他们语言不互通，但是意思却能直达脑海。
源火，那是最为古老的术刻印，焚烧灵魂换取盛大的火，或许在普罗米修斯从天神手中盗取第一团火种赠予人类前便已经存在了。使用源火的代价非常大，用一句中国的古话来说，死无葬身之地。孤魂野鬼连去地狱的资格都没有，等待他的只有魂飞魄散。
宇宙永恒的法则，万物生于水而灭于火。一把火烧起来只有愈演愈烈，不是你想停就停了的，停的时候只会是你已经被烧光了。
陆西安一手攥住了戟尖，鲜血淋漓地滴下来，那张已经碳化的脸上没有一丝怯意，反而能从中看出近乎癫狂的冷笑。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我还没有杀死你，怎能先一步去死？”他的凝视仿佛野兽死咬住了猎物不放，五指愈发收紧，将这无名长戟死死扣住，不让它再移动分毫。
血顺着他手臂流淌而下，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放声狂笑，脸上的表情狠戾地拧在一起，“这份罪足够你死三十次，就算我网开一面，剩下的二十九面该怎么办？”
陆西安要的就是这一刻！法尔伯提那居高临下的蔑视，认为他早已油尽灯枯，再无还手之力。可它不懂人类的疯狂从不遵循常理！陆西安仍留了最后一手，就等这一刻扣住这杆无名长戟！
所有的火焰都在心脏中朝着五脏六腑喷发，每一条筋脉都在燃烧，榨出最后的力量。他发出狂怒的咆哮，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手中“惜别”高速挥出，形成一道火焰的流苏，空气被斩爆出音浪！
“惜别”如一根铆钉狠狠刺入了法尔伯提的胸口，那是它唯一不被盔甲覆盖的地方，浑身上下唯一的弱点！
法尔伯提痛苦地吼叫起来，抽出长戟直接切断了他整只胳膊，他肩膀的断口里飙出熔岩喷发般灼热的血，仍在一往无前，把手中刀刃刺得更深。
陆西安不需要赢，他知道杀死僭王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将它们挫骨扬灰，而另一种是亵渎它们的神性。“惜别”恰好就是这样一把至高亵渎的刀，蕴含着整整1901人的人性沉淀物，以人性亵渎神性！
下一刻法尔伯提暴怒了，王权不再克制，毫无保留地爆发。雷暴在长戟上狂涌，贴着地面横扫出去，刹那间焦黑的大地寸寸爆裂，岩石尽碎，山脉尽开。他撒开了手，“惜别”留在了法尔伯提的胸膛，狂暴的电场撕扯着他倒飞出去，像一块没用了的破布。
置换来的力量榨干了他大部分体力乃至生命，他的身体早就濒临极限，火焰同样也在灼烧他的肉体与灵魂，烫红的血丝爬上脖颈手腕，源源不断渗出的鲜血一瞬间就会被烤干。维罗妮卡博士说的没错，过度换取来的力量同时也会杀死他自己。即使山脉倒塌的速度在他眼里如同读秒一样缓慢，他也没有力气去挪动身体躲开了。
一命换一命就是最好的情况了，陆西安没指望刺完秦王还能出咸阳。
法尔伯提在狰狞地怒吼、咆哮，“惜别”亮红的刀身深深贯入它的身体，爆燃。它痛苦挣扎着撕扯头盔，火焰充斥着它的身体，从面甲中吐出火舌。王权完全脱离控制，脱缰野马般地摧毁荒原上的一切，它盔甲的缝隙里流出人油。
陆西安仅剩下一只手，跪倒在地上，此时的心情反而格外的平静，他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看起来很帅，要是有点拯救冰岛的大英雄的样子就更好了。
“你会不会怪我，把路走得乱七八糟？”他轻轻念着，不知是在跟谁说话，像是呓语。
“没关系，我们都是第一次。”脑海里有个稚嫩的声音回答他。
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了，原来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不知道怎么活。
山脉轰然倒塌，乱石淹没了他。
天文气象局公布的日落时分，在迎来的最后一秒前，威凌冰岛上空的日冕消失了。
领域不攻自破，火焰停息，雷电消散，劲风裹挟皑皑大雪，在一片渺茫中吹打在法尔伯提身上。那庞大的身躯英雄迟暮摇摇欲坠，它又一步步走回了荒原中心，跪倒下去，撑着戟，等待。
他要等的那个人终于姗姗来迟了，苏尔特尔慌乱地到来，迎着落日向他奔跑，一次又一次摔倒，再费力地爬起来，真是滑稽……
他看到了哥哥，于是在头盔下满意地笑了。他们的誓言成真了，他曾诅咒自己只会在重逢之时死去。
“不要啊……”苏尔特尔声音都变得嘶哑，颤抖的手伸向他。
他该多疼啊，一身铁甲烧得焦黑，散发出难闻的糊味。余温到现在还没有散去，苏尔特尔一次次试图拥抱他，可是一触碰到盔甲表面就被烫伤。
苏尔特尔整具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好像有一把剪刀剪开了心房似的。他心疼地看着弟弟，弟弟其实很瘦很瘦，苏尔特尔总会担心这沉重的铠甲压断他的骨头。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苏尔特尔说着只有他们之间能听懂的古语，“你别走，我回家了……我来找你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们不成神了好不好？我们一起找个地方，躲起来生活好不好？”
苏尔特尔痛苦地跪倒，泪水夺眶而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跟六千年前一样，“我来了啊！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这世上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了啊。
法尔伯提的双眼其实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火焰烧毁了他的眼角膜，那对明媚的赤瞳再也看不见东西了，只能靠光感知道面前有个小小的人儿。
哥哥其实也是巨人，只是曾经为了养大他，一直吃的很少，营养不良才长不高。所以长大以后，他决定保护哥哥。
“其实我早就知道会失败，只是我……不愿放弃那时的誓言，和你一起在那片山崖上继续看一千年的日出日落。”法尔伯提轻轻地说，“也罢……接下来的路，你一个人小心。”
六千年的重逢，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仿佛指缝中捧不住的沙在流逝。
“我想这就是结局了吧……啊，苏尔特尔。看啊，我们的太阳熄灭了。”
他的目光移向了遥远的地平线，那片仅存的绯色也在逐渐褪去。日落西沉，黑暗来临，漫漫长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只剩下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原来属于他们的时代早已在六千年前就已经落幕，新纪元的浪潮冲垮了一切，如今的世界再没有他们的安身之所。
苏尔特尔能感觉到的只有排山倒海的洪流将他们两人冲走，他紧紧地抱着弟弟一起漂，一波又一波的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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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王》的第一卷《雷霆与火焰》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后续的《尾声：惜别》和完结感言会一起更新，陆西安并没有死，大家请放心。
另外解答一个问题。就是《僭王》的世界观。其实大致与现实相同，但不存在大居家时期，还多了很多神秘学的影子。
按照小说的体系，49种刻印，13种王权，1种伪王权，加上最后的源火，象征着64卦象。（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我不打算像同类作品的先驱者《龙族》那样总是写些国外的东西，更想平衡国内外文化）
简单来说《僭王》的世界观里之所以会出现那么多怪力乱神，是因为八卦缺乾，也就是缺少了源火。源火只能由人性化作柴薪才能出现，源火在打破第四面墙的概念上是修正世界用的，源火出现，于是世界回到正轨。在我看来是个蛮有意思的设定。包括惜别其实也很有意思，从它的命名大家就能看出端倪，在第二卷的预告中还会详细地解释它，设定里主角还有一把刀叫做“来生”，诸君敬请期待。
另外，欢迎大家进群讨论，很多剧情外的背景都在粉丝群中放送，详情见58章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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