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素与奚笪在栖鹤楼盘桓颇久，到掌灯时方告辞离去。两人寻个小摊子吃了晚食，便在瘦西湖湖畔相携散步。天气是难得的响晴，繁星满天，晚风也颇和软。两人皆不作声，听着湖水轻轻拍打石岸，皆觉得此刻珍贵无比。
过了半晌，纨素先开口问道：“用镜幻幽引之法试着给你治病之事，二叔二婶都已经答应……我倒没想到，你自己为什么会不同意。”她语调平平，但一言既出，把两人都拉回眼下的现实当中，柔软的江南夜色也骤然失去了动人心魄的魔力。
奚笪驻足站定，叹息道：“你真想要知道原因？”
纨素犹豫了一下，道：“是，我想知道……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可以不问。但是我确实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试试看，看我能不能袚除你的这份心魔。”
奚笪道：“可能因为以前的我，我自己不太喜欢……”他低着头不看纨素，犹豫了一下，接着道：“也或许，是因为我成为‘心魔琴’后，并没有如今只当奚笪这样快乐……纨素，你知道‘笪’字的意思吗？”
纨素点头道：“大概就是竹席的意思……你这名字起得，确实与旁人都不太相同。”
奚笪低声道：“我的名字是我娘起的。我生在夏天里，那年溽暑难耐，我出生那日，天缘派门内刚给弟子们的卧房都换了竹席避暑……我父亲那一代是木字辈，我们这一代就刚巧是竹字辈。我小时候，觉得自己这个名字实在取得敷衍，从中根本看不出我爹娘对我有什么期许。”
他轻轻笑了一笑，接着道：“我小时候，总心心念念想着改个名字，或者至少以后入了江湖，也要给自己取个响亮的字号……我当年给自己拟了不少字号呢。其中最离谱的，应该得数‘天魔琴’……那时候觉得当邪派也挺好，字号听起来会更响亮。”
纨素靠他近了些，轻声笑道：“确实响亮，但‘心魔琴’其实也不错……一字之差而已，一样的可止小儿夜啼。在我看来，是正派是邪派，其实不该看武功路数而定，还是应该只看行事的风格……我在离恨天时，并没听说过天缘派真做过什么大恶。”
她牵住奚笪的左手，拽他一拽，道：“还是边走边说，天气渐暖了，在湖边站住了只怕要喂蚊子。”奚笪顺从地随她接着走，两人离了瘦西湖畔，默契地向着运河方向行去。
两人十指相扣，奚笪心下安定，突然坦诚起来，道：“并非我没有做过错事，只是我当年所做错的事，还没来得及产生严重后果罢了……当年我把我派摄心大法与琴功结合，自创一套半新半旧的武学，自己取名叫‘移魂弦功’之时，也曾踌躇满志，只觉得有了这套‘精深’武学，天下没有何处是不可去的，没有什么事不能做……只要门中人人皆习练这门绝技，天缘派今后武林称雄，该也只是时间问题。”
纨素思忖片刻，道：“一门能够不被武功境界所桎梏，只考验心智强韧程度，就能控制他人行动的武学……由于它最终落脚在琴功上，也许同时能被控制的，还不仅限于对战中的一两个人。如此说来，这套‘移魂弦功’，确实有让一个门派站到武林之巅的潜力。只是，它也一定会带来难以预测的危险。”
奚笪点头道：“我爹当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不许我把这套弦功教给门内其他弟子，也不许我出去吹嘘炫耀。可惜，我没听他的话。”
纨素听他语意平淡，情绪还算平稳，试着问道：“你当时……做什么了？是十二年前，在常州办的那次凤鸣大会上吗？”
奚笪摇头苦笑，道：“比那还要早……我十四岁那年，这套移魂弦功就已经基本成型了。我得意得不得了，自觉是门内百年不遇的大天才了……虽然我爹严令过多次，绝不许我说出去，但我那时候……是个不太听话的皮猴子。”
纨素安抚地轻笑了一声，道：“谁家十四岁的孩子，就能融会贯通祖传武学与琴功，还能自创功法？若我是你，我也一定得意非凡，忍不住想让整座江湖都知道我的本事……俗语不是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奚笪被她这么一说，心境轻松了一些，轻笑摇头道：“要向整座江湖炫耀本事，这种事儿我倒是不敢做的。我也怕挨我爹的打啊。他动起手来，也真是挺疼的……我当时是想着，我爹年纪大啦，患得患失，已经没有锐气了。他既然觉得我这套功法没什么用处，我就要用这套功法，帮他一个大忙，他才能知道我的想法才是对的。”
“那年，我外公六十大寿，遍请了许多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娘去世之后，我外公就不允许我爹登他的门啦，但是他过寿，依旧都会给我单独下一份帖子。我外公素来极爱面子……我那年想着，我要给外公一份前所未有的献礼，大大给他涨了面子，他一定高兴。在这之后，我再求他和我爹和解，应该也不难……”
纨素有点笑不出来了。她突然想起，这个故事她其实是听过的。她低声问道：“青青，你的外祖父……是‘有凤来仪’褚北辰褚老爷子？”
奚笪望了她一眼，苦笑道：“看来，接下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我外祖父最爱交朋友，仗义疏财几十年，江湖上多少英雄豪杰都肯卖他的面子，才终于赚得了‘有凤来仪’的偌大声名……我当时想着，我要在他的寿宴上，送他一场百兽率舞。那时候，我事先准备了得有半年，到处联络那些猎人，买来了虎、豹、獐、鹿等九种动物，在山中别院，私底下勤练琴功，终于能够同时控制九种不同动物，让他们随着琴声舞蹈。那一日，我志得意满地带着我的‘百兽’进了外祖父的院子……”
纨素有些无语，忍不住吐槽道：“然后你就把满座宾客都一起控制着，离席跳舞，给褚老爷子贺寿……怪不得江湖传说，说那日褚老爷子请的是苗疆的庖厨，给客人吃的是毒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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