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内心落了归处，许是背靠坚实后盾，林识突然觉得，自己不再孤立无援。
她主动握住李褒掌心的那一刻，似乎拾起了重新出发的勇气。
“走。”她率先迈开步子。
“去哪？”
“见家长！”
林识迫不及待地拉着李褒，拖上整箱零食大礼包，一起往养老院大堂里奔去。
可他们的大家长郑春美正在活动大堂里，和她的老伙伴们玩过家家...
他们几人都算是相对有活动能力的早中期海默，在年轻活力派胡大婶的组织下，正在扮演着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发条大爷和郑春美面对面而坐，在胡大婶的指导下，笨拙地抬起左手，互相击掌，又拍一拍他们自己的双手，再伸出右手，互相击掌。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三，三个小孩吃饼干。你拍三，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
胡大婶正在边打节拍，边努力喊口号，一会儿纠正郑春美抬错了手，一会儿指导发条大爷要摊开掌心再拍。
他们三人怎么也配合不好，在混乱的节奏中，反复从头来过，从没超出三个数。
当胡大婶再次喊到三个小孩吃饼干时，郑春美突然愣住，直直盯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对面的发条大爷，嘴里忽然蹦出了两个字。
“二哥。”
“诶，不对啦。”胡大婶摆手纠正道：“他年纪最大，是大哥，你是二姐，我是...那我是谁？”
说着说着，她一下子糊了，倒是身旁的百岁老奶奶出声说了句“三弟”，又慈祥地望着怀里的洋娃娃轻唤“小妹”。
郑春美一听到“小妹”二字，突然举起右手，高喊了一个字：“有！”
“哎呀，不对啦，他是大哥，你是二姐，我是三弟，都不是小妹。”胡大婶一脸正经地分配角色。
郑春美也一脸认真，指着发条大爷，“二哥。拍手。”
“不对啦，他是大哥，我是二哥啦。”胡大婶也乱了。
她们俩因为角色起了争执，许是郑春美太过坚持，胡大婶都怀疑自己搞错了，也跟着喊发条大爷二哥。
他们对着彼此一通乱叫，混乱到站在一旁的林识和李褒都听不懂正确的家庭排序了，但他们明白，“二哥”也是郑春美的执念。
而此刻，不管谁是大哥、谁是二哥，只要他们脸上流露着的是喜悦，就足够了。
沉迷游戏的三人组，又重启了混乱的“你拍一、我拍一”，但郑春美和发条大爷已经忘了怎么拍，胡大婶又耐心地重新教了一遍。
当口号喊到“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儿”时，郑春美又突然顿住了手，扯着自己的头发，嘴里直念着：“辫，梳辫！”
相对灵动的胡大婶一下领会，“你要梳辫，对不对啦？”
郑春美点点头。
“梳辫，我也不会内，要找阿妈喔。”胡大婶指了指坐在一旁的百岁老奶奶。
腿脚不便的百岁老奶奶坐在轮椅上，一如往常捧着她的洋娃娃，此时正一边唱着方言童谣，一边给膝盖上的洋娃娃梳辫子，动作缓慢又轻柔。
“唪呀唪，唪金公，金公做老爹……担靴担唔浮，饲猪大过牛……”
这似曾听闻的童谣音调，很耳熟，虽然听不懂在唱什么...
林识脑海中闪过火花，但想起来了，外婆曾在哄小米浆时好像断断续续哼过...
郑春美似乎也受到熟悉童谣的感染，痴痴地望着百岁老奶奶，突然起身想走去，可日渐退化的身体不支，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阿母。”
林识慌忙上前扶起郑春美，搀着她走到百岁老奶奶面前。
百岁老奶奶抓着手里的洋娃娃，茫然抬头，左右端详着郑春美，迟缓地喊出了两字：“小妹。”
“不对啦，她是二姐啦。”胡大婶也跟着靠来，固执地维持着过家家的秩序，“她要，她要...你要干什么来着？”
她一下忘了目的，急得直挠头也没想出来，索性转头问郑春美。
郑春美的手正拽着头发没松，但神色很迷茫，她也忘了要来干什么...
“拍手。”发条大爷适时出声，反应慢十拍的他，还停留在拍手的环节。
旁观的林识暗暗着急，按住想喊出正确答案的嘴，尊重他们的情节发展。
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规则随时变，永远没有正确错误之分。
果然，发条大爷的“拍手”二字像是一句施法的咒语，他们一下忘了是来找百岁老奶奶“梳辫”的，又回到了原位继续拍手。
可没拍几下，当口号喊到“两个小孩梳小辫儿”时，郑春美又卡顿住了，喊着要找阿母梳辫，胡大婶又带她来到了百岁老奶奶面前。
他们每一次重复循环，都像是第一次新经历。
“小妹。”百岁老奶奶突然放开了手里的洋娃娃，胡大婶端来了矮凳，让郑春美坐下，好让“阿妈”给梳辫。
百岁老奶奶用手里的短木梳，轻轻梳起了郑春美的头发，一下、一下又一下，动作很温柔。
从她眼里，林识看到了无限的慈母爱意，她以前一定是一个很温柔又耐心的好妈妈吧。
她扎了足足半个小时，歪了、乱了、勾丝了，又解掉重来。而郑春美也很享受阿母梳辫子的幸福，眼底流露着纯真的快乐。
当辫子终于扎成时，郑春美开心地揪着两根瘦薄的麻花，转身喊着：“阿，阿母。好。”
百岁老奶奶混沌的双眼突然恢复了清明，她露出慈祥的笑容，伸手抚了抚郑春美的麻花辫，深切地唤了一句：“小妹，你回，家了。”
“母哇，家了，有，好。”郑春美自顾自乱喊着，眼底流露着久违的激动，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好，好，太好了。”
百岁老奶奶恬淡笑着，清明的瞳孔一散，层叠的眼皮渐渐合拢，抚发的手直直坠落，垂在了膝上。
膝上的木梳，终于离了手、落了地...
郑春美似乎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突然睁大了双眼，双膝滑落跪倒在地，慌乱地乱喊：“母，母啊——走，不啊，家，家。”
林识和李褒忙上前左右搀扶起郑春美，护理人员紧随其后奔来，而百岁老奶奶的亲属也很快赶来。
百岁高龄，算是世纪老人了，又走得很安详，家属没有责难，只是提出要调监控，想看一看老人家最后是怎么走的。
监控是直接投放在活动大堂的电视机上的，当那把短木梳再一次坠落在地时，有几个老人家捂脸哭了。
应该是百岁老奶奶的子女，他们直直朝郑春美走来，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
一位看起来知书达理的灰衣老人郑重道了谢，他手里正抱着百岁老奶奶不离身的洋娃娃。
郑春美望着眼前人，一脸莫名其妙，有些害怕地往林识身后躲。
“您言重了，我们没做什么。”林识代为回答。
“我们家小妹在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卖了，我们找了大半辈子，还没找到，我妈为这事内疚了一辈子，也苦苦等了一辈子。感谢您，让她走得安心无憾。”灰衣老人缓缓道来。
林识心头一震，那外婆的妈妈，会不会也还在世上某一处苦苦等候，又或是已抱憾终生而走...
那外婆的二哥他们呢，会不会也还在为找回“小妹”而努力，还是早已遗忘曾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那你们...会继续找下去吗？”林识下意识问出口。
“找了那么久，都变成习惯了。就继续找着吧，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就当在心里留份念想了。”灰衣老人答得很实在。
“是啊，有念想，心才安。找，就有希望，哪怕渺茫。”
林识心里已有了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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