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提问，郑春美不由发怔，她轻捶着额头，望着大海里的紫菜田，极力回想。
脑海中不断闪现无数零碎又混乱的画面。
灰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
码头人挤人，有声声哭喊句句叮嘱...
硕大的轮船，随波起起伏伏...
数不清的手臂，在海上使劲挥舞...
她跑啊跑，却怎么也追不上...
拥挤的人潮，踉跄着绊倒，紫菜饼散了一地...
海上迷雾那么大，起风一刮，心心惦念的他，渐渐消失了影踪...
她好似被锁在牢笼里，急得猛然一跃，翻越了栏杆，踮脚伸手去捕捉他的身影，却被什么牢牢卡住，不由急得“啊啊啊”喊叫。
“外婆，外婆！”林识急声呼喊，死死抱住郑春美的双腿，又高声呼救。
抱着好奇心候在楼梯旁的罗婶，也吓了一跳，边朝院里喊“快来救命啊”，边飞奔去天台边沿帮林识。
露天平台四周垒起的石墙不到半身高，郑春美踏在石墙阶上，正用力往空中扑腾，两只手不断重复着抓握动作，似拼了命要抓住什么。
踮脚快悬空的郑春美身下，是拼了命抱住她双腿的林识，林识身旁是慌得无从下手的罗婶，吓得直喊“救命啊”。
突然，郑春美停止了挣扎，身子一软，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重力作用下，直直往下坠。
猝不及防的“刺啦”一下，林识的前半身被猛然拖至天台石墙的外头，而一动不动的郑春美已倒挂在石墙外，悬在空中。
“外、婆！”林识赤目欲裂，咬牙拼尽了全力，伸脚死死勾住了天台面上的水栓。
她卯足了力，全然顾不上浑身被撕扯的剧痛，拼了命要想把郑春美往回拉，奈何力气不敌，她自己反被一点点往下拖拽。
眼看着两人摇摇欲坠，一道身影火速飞奔而来，仅剩遥遥几步时，筋疲力尽的林识却没能撑住，勾脚陡然一松，整个人也快速往外滑去...
“啊啊啊——”罗婶惊恐大喊。
千钧一发的惊险之际，正飞奔而来的李褒奋不顾身地向前一扑，在林识彻底坠落时，扑身抱住了她的双腿。
紧随其后赶来的罗叔，也飞快跑上前帮忙，还转头朝吓傻了的罗婶吼道：“还不快来搭把手！”
六神无主的罗婶吓得腿软，连滚带爬来帮忙。
三人合力下，总算救下了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祖孙俩...
县医院里，郑春美仍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罗叔罗婶在旁照看着。
林识全身多处挫伤、擦伤、肌肉损伤严重，尤其是双臂磨伤得厉害，娇嫩的肌肤在尖锐的石沿边硬生生来回摩擦，磨得鲜血淋漓，至深处可见骨。
她在李褒的严加“押解看管”下，平躺在隔壁病床上休息。
医生来检查多次，郑春美生命体征都正常，但就是迟迟没有醒来，林识急得团团转，却又束手无策。
李褒先行回到滩涂边退了海景房，收拾了行李，道别了罗婶罗叔，开着林识的房车，送她们转去市里三甲大医院。
李褒拜托朋友，联系了多方权威专家会诊。
经多番检查诊断，郑春美的身体的确没大碍，但脑部ct显示，皮质区出现了较为明显的萎缩，海马体也出现萎缩情况。
一连三天，郑春美都没苏醒，呼吸平稳得像是进入了一段长长的深度睡眠。
林识每天在煎熬中等待，在等待里自责，气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外婆，为什么非要去弄什么刺激脑部记忆的试验，为什么不再多注意一些周边的环境...
甚至开始后悔退缩，犹豫是否要继续走下去...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李褒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识沮丧摇头，紧紧交握十指，不自觉用力，掐得指尖绛紫。
李褒心有不忍，轻声劝慰：“我曾看到一句话，照顾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本就是一场充满未知数的战斗。你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是很令人钦佩的孤勇者了。”
孤勇吗？
其实她只有孤、没有勇...
害怕外婆离去，剩自己独孤无依，害怕前方未知，也害怕自己哪天也崩溃到坚持不下去...
从外婆确诊为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那一刻起，像是被判了世上最可怕的缓刑，连同她也一起被锁进了这座隐形牢笼里，任凭她们怎么努力，也逃不出这片倒流的时间沼泽。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脚踩进去了，脚踝落进去了，小腿肚被吞没了，大腿根也不见了，半个身子，都陷进去了...
很快，下一秒会不会连脖子也被狠狠扼住了...
林识顿时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隐忍多时的泪水，交织着数不清的复杂情绪，无声滚落。
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毫无顾忌地哭泣。
此时此刻，再多的安慰，也是苍无力白的空话。
李褒目露疼惜，下意识抬手欲轻抚安慰，临落手时又堪堪顿住。
他紧了紧悬空的五指，索性快速一按，用力地揉搓她的发顶，愣是把她的哭声给搓噎回去了。
林识懵懂抬头，泪水涟涟的圆溜大眼里蓄满了疑惑，似可怜巴巴的小狗在疑问：我哭得好好的，为什么搓我？
李褒不由一顿，那汪汪泪眼，那疑惑神态，简直跟小哭包如出一辙...
尤其是那马尾歪了边、发顶乱蓬蓬、发丝挂几根的鸡窝头...
林识被盯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抽着鼻音：“你做什么？”
“那什么...你头发太乱了，我给捋捋。”李褒不自然地诌了一句，明明他自己才是祸首。
“哦...”
被这么一打岔，悲伤情绪荡然无存，而压抑烦闷也随着这滩泪水，哗哗流去。
林识一下止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露丑了，不由赧然地别过头，望着病床上的郑春美，念盼着她快醒来。
就在此时，郑春美竟真打着哈欠醒来，还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像只睡足了饱觉的懒猫。
林识万分惊喜，连忙探头向前，关心身体情况。
怎料，郑春美久久未应，只是怔怔然盯着她，“你谁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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