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亮三缄其口，终于道出了令他难以启齿的往事。
年轻时的他，身为郑春美的小跟班，因为走哪儿跟到哪儿，也亲眼见证了她与阿忠的相识相爱。
他满心嫉妒又不甘，可畏缩不前又怯懦，只敢做一个默默尾随的偷窥者。
那是金秋飘香的季节，满园柚子大丰收，本地价格低还难卖动，十六岁的郑春美大胆决定，走出去外头柚子少的地方卖。
于是，她弄来了一辆破旧的二手三轮车，载满沉甸甸的金黄蜜柚，前往邻近的漳泉交界处村落里叫卖讨生活。
阿亮本想帮着骑载，但郑春美表示阿亮家也有农活要忙，不愿耽搁时间欠人情，每每总在天未亮的清晨，早早骑车出去，一路边叫卖，边骑往交界处的村落集市里驻点售卖。
阿亮不放心，常常戴上草帽伪装一番，骑上自行车悄悄跟随默守。
本来每每都相安无事的，可那一天，正是大雨初停的清晨，靠近交界处的有一段路面不知被谁挖凹了一块，上面是铺了一层木板的，郑春美不察，骑车照常经过。
然而，她垒高叠放的满车柚子实在太沉了，前轮“吱呀”一声险险而过，到后轮经过木板上时，“轰哗”一声巨响，不堪重负的木板突然断裂。
三轮车的左后轮完全掉入了凹坑里，右后车轮也跟着深深陷入了满地泥泞。
满车柚子猛然往后重重一压，像极了泰山压在跷跷板的一端，瞬间把轻如鸿毛的郑春美直直翘上了天。
所幸郑春美反应及时，双手牢牢攥紧了车把，双脚堪堪勾住了踏板，才没被弹射出去。
几个松了口的编织袋里，一颗颗圆滚滚的柚子，像出山的顽皮幼猴，争相窜逃而出，四下滚落在地。
“啊诶，你们别滚啊诶。”郑春美朝柚子们急急呼喊，在高高翘起的车头上站起身，微微腾空身子，一点一点用力往下踹，试图撬动跷跷板的另一端。
奈何，满车柚子纹丝不动，她依旧被悬架在半空中。
索性，她松了车头，作势就要直接往地面跳去...
远远尾随的阿亮跟近后看到此状，急得刚迈出脚步，又怕郑春美发现跟踪会生气厌恶，生生顿住退了半步。
短短挣扎数秒间，当他再重迈步伐时，赫然看到正前方的三轮车旁，站着一位身穿素蓝麻布的男人。
他单膝向前屈，侧弓扎下稳稳马步，右手拍了拍膝盖，又缓缓向上伸手，仰头直望郑春美，示意她踩着临时搭起的腿梯往下走。
许是难为情踩脏别人的裤子，郑春美惶恐摆手。
可男人又向前递了递手，满脸露笑鼓励着，仿佛是在说：“别怕，不会摔。”
犹豫再三，郑春美还是伸手搭在了他的掌心，借着力一撑，踩着腿迅速一蹦，稳稳落地。
她道谢后，率先跑去拽车尾，可任凭她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挪动险险入坑的三轮车。
身旁的男人拍拍她的肩，让她退至一旁，随后双手分握车后栏，向后稳扎马步，沉气猛然往上一提。
几百斤重的柚子车，竟被轻松拖出了凹坑泥淖。
郑春美呆愣片刻，似乎在讶异，连连道谢后，又急匆匆蹲身去捡滚了满地的柚子，有些磕破了，有些蹭脏了，还有些摔扁了，可把她给心疼坏了。
这可是她投了本钱找柚子园老板进的货，每坏一个，都是在剜她的心头肉啊。
郑春美边捧柚子回车，边抹眼睛，满手泥泞把白净脸蛋蹭成了大花猫。
男人从怀里掏出深蓝方巾，指了指她的脸，又让她坐在车上休息，独自弯腰一个个捡回了散落各地的柚子。
郑春美挑了两颗最漂亮的两颗柚子送以道谢，他笑着接过，随后又左挑右选着，另外买了一编织袋。
他挑走的，都是落地磕坏的柚子...
许是搭起人梯，许是力拔柚车，许是那方蓝巾，又或是挑走丑柚的善意...
不知在哪个不经意的瞬间，这个初次相遇的男人彻底走进了郑春美的心里，成了她的唯一。
阿亮生生止立于几步之遥的身后，再也没机会能上前一步...
他曾无数次懊悔，要是当初没顿住那半步就好了，要是没犹豫那几秒就好了，要是没顾虑那么多就好了...
可他更怕，即使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换来的是不如从前。
于是，他就这样选择了躲在暗处，看着他们一来二往，渐渐熟络。
赠以蜜柚，回以甜橙。
织以围巾，送以披肩。
端以饭盒，递以热茶...
最后，在一道骤雨初歇的彩虹下，男人捧着一束冰糖葫芦西蓝花，踏着悠悠青草而来...
那男人，名叫万孝忠。
是郑春美年少时的欢喜，更是年老时的执念。
阿亮的回忆落了幕，郑春美仍沉浸在彩虹下的浪漫里。
她痴痴触摸着满墙缤纷，深深轻唤着“阿忠”的名字。
李褒回眸凝望林识，她正满心感慨着，那些封存在久远岁月里的浪漫故事。
爱，见于细微处。
虽只字未言，但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爱，远比虚无的叮咛更让人心安踏实。
她似乎能理解，阿忠为什么成了外婆心心念念的唯一。
“后来呢？”
林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相爱以后，他们又怎么了...
“后来...”阿亮恍神间，堪堪开口：“阿忠上门见了阿嬷，下了保证取得了同意后，带着阿美搭上绿皮车，回家见父母...”
“我没忍住，还是偷偷跟上了车，结果却看到阿美哭着跑出了他家。”
“是父母不同意吗？还是...”林识满心牵挂着几十年前这对有情人的相爱相守。
“我后来又去过几回，跟邻里打探，好像说阿忠母亲不愿接受外地阿美，中意知根知底的同村人家，可阿忠坚持要娶阿美，母子俩还闹了不愉快。”
“最后，他们还是成了婚，我也再没有...”阿亮哽咽着，挤出了深喉处的最后两字：“跟过...”
“您曾去过我外公家，您还记得地址吗？”林识斟酌着问出口。
“几十年过去，乡路变了又变，不知还认不认得。”
“那您...”
“我带你们，走一趟吧。”阿亮仰望着满墙虹彩，掩下了眼底的寂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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