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冲来到太玄派的第三年，收到了师父天苍真人死亡的消息。
巨大的情绪落差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站在海崖高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碎珠溅玉，扑面而来。
丁冲岿然不动。冷冽的水汽让人从心底凉透，也有莫名激爽。
“你似乎很高兴？”
老仆吴伏踩着飞剑，高高看着他。
“老吴，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平静而已。”丁冲淡淡道。他挠了挠头：“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要以何种心态来对待这个有名无实的师父。”
吴伏轻轻一叹：“现在这个问题你已不用考虑了。老主人收你为徒虽非什么好意，可这三年对你总算不薄。”
“老吴，你知道我这三年…”
老吴道：“我知道你这三年难熬的很。”
吴伏看了看丁冲，目光有些萧索：“你毕竟还年轻，换作其他人，只怕早就疯了，你很好。”
丁冲听了吴伏的安慰，反而一脸苦涩：“那你觉得我现在该痛哭或者大笑？”
吴伏认真想了想，说了句大实话：“我觉得你错过了一生最荣耀的事情。”
丁冲转过头来，盯着这张平平无奇的老脸。忽然叹道：“我并不这么认为，老吴。或许你对荣耀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荣耀？狗屁！
这个世界彻头彻尾对他充满了恶意！世间最令人难受的事情是什么？是给你一个希望，再活生生打碎它。
三年前他十二岁，和大户人家的同龄人相比。瘦弱干枯的像个七八岁的幼童。
那一年冬天，是二十年以来最严酷的一个冬天。他找不到一点吃的，又生了病。
穷人的命，低贱如尘埃。他熬不过那个冬天，结局会和那些死去的伙伴一样，最终都要喂了野狗。
太玄派天苍真人路过破庙避风雪，发现奄奄一息的他，顿时如获至宝，连道三声万幸。
从此以后他再没受过饥寒之苦，只要不出大衍岛，他提出的一切要求，老仆吴伏都会满足。除了女人。
老实说，像他这样的年纪，想去找女人，想法未免有点疯狂。但是丁冲认为一个男人来到世上，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就要死了，会不会太可怜了。
吴伏挺同情他，可还是不能给他找女人。灵动期以前找女人，他这备身就废了。
他不过是备身！具体点就是天苍道人的备用肉身！
天苍道人之所救他，只因为他是所谓的狗屁太阴玄魔体。
太玄派有五道八法。极阴魔道并不在五道之中。极阴魔道独辟奚境，威力极大，修行进度远超五道。但是此法门有一个极大弱点，极易招惹外魔。问鼎初成过渡到凝实这一阶段，简直有死无生。而太阴玄魔体号称万魔不侵的体质，正是这种法门的最佳备身。
丁冲悠悠问道：“我师父怎么死的？”
“意外。”吴伏答道：“主人在域外采集天罡精英时遇到了星兽。”
“星兽？”
吴伏解释道：“传说是虚空中孕育的巨兽。天授神通，威能无穷。斩道以下，遇之必死。”
丁冲这两三年耳濡目染，对修行界的事情并不陌生。
“听说斩道以后，就可以飞升上界。世间斩道不出，星兽倒像是人间的看门狗。”
吴伏赞道：“少主聪明灵慧，我听门中其它高人也是这么说的。老奴就想不到这一点。”
吴伏口气一叹道：“主人若是这一次天罡精英采集圆满，回来必能破关大成。听说问鼎凝实之后。极阴魔道往后修行就没什么碍难了。可惜！”
他跟随天苍道人多年，这一声可惜倒是真心实意。
丁冲也是一声：“可惜。”
这一声可惜，更多的是刧后余生的感慨。
他这两年虽然吃穿用度不愁，岛上奴仆成群任他随意指挥，除了不能找女人，和帝王也差不多了。但是死亡的威胁一直高悬，好好的将一个少年人，性子磨砺的阴沉郁郁。
此刻终于放下心头大石，终是激动不已。
丁冲吐出胸中一口浊气：“也不知道门中会对我如何安排。”
吴伏安慰道：“少主，勿要忧心。估计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了。”
丁冲苦笑：“我这狗屁少主前途渺渺啊。老吴，你答应我一件事。”
“少主请讲，凡是能办的，我一定办到。”
这句话丁冲听了三年，但是今天听来却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丁冲道：“如果这一关我过不了，如果我死了。”
吴伏叹道：“少主何必这么丧气。”
这三年吴伏看着他由一个面黄饥瘦的小饿死鬼长成了一个精精致致的少年郎，感情不浅。
丁冲看着他的眼睛：“若是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带回太岳城，埋在问情楼。”
吴伏奇道：“问情楼？”
他记得丁冲是个孤儿，在太岳城并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丁冲目光悠远：“问情楼是处窑子。”
吴伏目瞪口呆。
问情楼最红的窑姐儿阿绣，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小饿死鬼，没事就会爬到问情楼外的那棵大槐树上偷偷瞧她。
吴伏心道，少主一点都不像个修行中人，到死都想着女人。
两人各怀心事。
天边流光闪烁，大气嗡嗡振动的声音越来越宏大。几驾法舟转瞬出现在丁冲眼前。
丁冲默然望着这几艘法舟停靠在不远处，下意识握紧拳头，心道，又到了决定我命运的时刻了。
从法舟上络绎走下来三四百号人，男男女女，大多都是年轻人，比丁冲大不了两岁，一下来就叽叽喳喳，吵闹的很。
最后下来的是个中年人，面容清瞿、体型高瘦，眸子炯然生光。
吴伏施了一礼：“见过天孤真人。”
天孤手一挥，微微一抬眼皮：“吴伏，这就是天苍师兄那不成器的徒弟？”
吴伏看了看丁冲，一拱手：“正是。”
天孤目光一扫，丁冲生出内外被人洞彻的寒意。
天孤冷冷一啍：“丁冲，三年了，你连蛮身四重都没练就。这资质也算差的可以了。”
丁冲道：“弟子自知资质驽钝，在修行上并没有什么天赋，还请师叔代为上禀…”
“行啦！”天孤毫不客气打断：“烂泥扶不上墙，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天苍师兄怕是瞎了眼才会收你为徒。你也就只配做个备身。”
这话说的极重，丁冲面红耳赤，心中大怒。却不愿顶撞这位师叔。只望这位口毒师叔大发善心，大手一挥打发他回去做个平头老百姓也就得了。
丁冲深吸一口气：“师叔说的是，弟子也觉得…”
天孤朗声道：“你倒有自知之明，看看我今天带来的弟子，他们之中很多是和你同一年入门的师兄弟，现在修为最低的也是蛮身三重境。你又如何！”
天孤声音陡然拔高，口气十分严厉。
丁冲硬着头皮：“弟子最近才突破蛮身二重境。”
旁边青年男女小声议论。
“三年才是蛮身二重境，这不是废物是啥。”
“别人只是个备身，又没说是修行的好材料。”
“真是浪费咱太玄派的资源。”
…………………
言语种种十分不堪。丁冲热血轰然冲到头顶，浑身发抖，嘴唇都咬出血来。
他心性再坚忍，终究只是个十五岁少年。年轻人心气终究高傲。
天孤见他默然一声不吭，又道：“我们太玄派不养废人，天苍师兄道统只有你一名弟子，极阴魔道不能因此而断。门中决定给你一个机会。”
丁冲勉强提起精神：“请师叔明示。”
天孤瞟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下一届的小楫岛考较，希望你有资格参加。不然这绝人道统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绝人道统这顶帽子实在太大，俗世无异于断人财路、绝人子嗣。一扣上就是个死字。
“过了小楫岛考较，你才算是真正的太玄弟子。”
天孤冷冷哼了哼，言语之外，冷冽肃杀之意迫人而来。
丁冲打了个寒战：“弟子一定尽力。”
天孤负手似笑非笑：“希望你能做到才好。刚才我见你欲言又止，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丁冲正色道：“没有。弟子很感激门中栽培之意。”
天孤点点头：“天苍师兄既然不在了，这大衍岛灵机兴盛，自然不能浪费。因此选了一批进境较快的入门弟子来此修炼。”
也不管丁冲同不同意一挥手：“你们这便自己去寻找合适的地方吧。”
众少男少女一轰而散。
“你好自为之。”
天孤踩上法舟，化作一线彩虹杳杳无踪。
丁冲收回目光。
“老吴，小楫岛考较有什么讲究没有？”
吴伏叹道：“人力有时尽而天道无穷。”
“什么意思？”
“有时候尽力，也并没有什么效果。少主你还是安安心心再玩一年吧。”
“老吴，我觉得你在咒我死。”
“老奴不敢。小楫岛小试四年一次，最低要求也是灵动期。”
丁冲道：“意思是我只有一年时间准备？”
吴伏提醒他道：“一年时间少主要从蛮身二重升到灵动，至少要八个小境界。”
“老吴，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惭愧，老奴修炼了一辈子，也只是灵动期二重。”
丁冲打量他一眼：“老吴，你今年有六十没？”
吴伏道：“回少主，今年刚好耳顺之年。”
“老吴，你这辈子也修炼到狗身上去了。”
吴伏老脸火辣辣的，讪讪道：“老奴资质太差，自然和少主没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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