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电话响，是李黛玉打给王博的：“你咋不开手机？又出事了，我简直要崩溃！这一天天的！”
刚刚一个员工推着垃圾桶下楼，到路边往一辆垃圾车里倒泔水，不慎撒了一地。正巧一个骑电动车的大叔路过，滑倒起不来了……
李黛玉过去见状叫了辆120，现在他们到了医院。“你也来医院吧？”李黛玉说，“我卡里没钱了。”
王博犯了难，从刘婀、刷碗大姐，再到这个大叔，说不定今天下午那家服装店仓库被淹的部分赔偿，他都要自掏一部分腰包。这哪里是上班挣钱的？
他不能过去，重要的是两个男人不好谈，说不定赔偿更多。这种事女店长处理反倒有优势，可以以柔克刚。
“那个大叔摔得重不重？”王博问，“他下120车时，有人扶他没有？”
“没有。”
“可以判断不严重，”王博说，“你与他商量，不要检查身体了。”
“他也说不检查，”李黛玉说，“让我把检查的费用给他。”
“多少钱？”
“5万元。”
“狮子大开口！”王博说，“上次南建老师培训，讲女店长如何处理这类棘手问题的方法，你还记得吗？”
“上次我生病没有参加。”
“就是‘女人用柔弱武装起来最强大’，”王博说，“对方总把问题夸大，而我们总把问题缩小，解决的办法是找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但这个方案很难找到，一方面对方不容易满足，另一方面老板不授权，或者授的权限很小，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这种情况你就哭，说‘我是个打工的，5万元赔不起，再说凭啥要赔5万，你这是敲诈！’要哭得痛，声音很大，引来围观的人愈多愈好，最好有人报警……”
李黛玉正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今年她家摊上倒霉事了，买的房子烂尾，贷款仍然需要还。银行说这种情况并不意味着购房者和银行之间的贷款合同被取消，她家必须履行贷款合同上所约定的还款义务。
住新房的希望破灭，需继续租房住，为了一个所谓的家，要支付两笔房款，压力太大了。老公为此病了一场，进了医院，每天由婆婆伺候着。
李黛玉一人肩负着挣钱养家的重任。每天早上七点多起床，9:30赶到商场开晨会，之后回店和员工一起开档，接着餐期到来上客人，忙一个中午。
下午2:30～5:00，客人不多，公司总安排培训、开会等，难得哪天空闲，但不能在店里休息，所在商场也不能滞留，她就到附近一个街心花园去，那里唯一的铁椅没有被人占用时，可以坐坐。
冬日的铁椅很凉，坐久了腰又疼。有一天困乏的她忍不住躺下睡着了，后被冷风吹醒，感觉自己四脚拉叉的样子，活得太没有尊严了。她受凉了，第二天发烧。
遇到周末和节假日生意好，李黛玉中午不能休息，等于全天上通班。每天晚上11:00左右，商场的主管来，进行完闭店检查后，她才能下班。
家住的远，她要乘夜班公交车到终点站，下车打开早上上班时锁在一棵树上的自行车，再骑行几十分钟，到家吃完饭，睡觉都到后半夜了……
由于不包吃住，员工非常不好招，也留不住，店里超过半年以上工龄的没有一个。
员工稍有不顺心，随时都会跳槽到包吃包住的餐厅。全市的中餐，唯有漂亮姐妹店不包吃住。这样的队伍很难带。
李黛玉每天都是硬撑着身体工作。当店长啥都干，人手不足时还炒料，端那只厚重的铁锅很费劲。她把外场的地板拖一遍，感觉腰都快断了。
客人有一点不满意就@老板的微博，老板就在平台上发飙。绩效奖总因遭投诉和业绩完不成而很难拿到。
老板说下月至少淘汰5个店长，已点名她是其中的人选——她经常因病请假。
失去了这份工作，像她这年龄还不好找下家，丈夫和婆婆还靠她挣钱。
李黛玉觉得每天周围都布满了雷，随时就会引爆。比如今天罢工、厨房漏水、员工来店里闹事，此刻这个大叔又让赔偿5万……
还有更令李黛玉痛苦的事，结婚5年多了，最初小俩口收入少，一直采取避孕措施。最近一二年想要孩子了，总是受不了孕。去年夏天终于怀上一个，但第五周时，突然没有了胎音，不得不打掉。
以后见到一只蚂蚁、虫子，李黛玉都恨自己，它们再小也是一条生命，她腹中那个胎儿连它们都不如。
医生说她必须注意休息，保养身体，加强营养，不能熬夜，才能孕育健康的孩子。
但李黛玉又不能不上班，已经34岁了，以后年龄愈来愈大，要孩子的希望愈来愈渺茫。
李黛玉还担心，这样干下去，万一哪天生场大病，没有社保，要把挣的所有钱全部交给医院，等于给医院打工……她老公就是这样。
李黛玉感觉活着做一个人非常难。王博让她哭，根本不用酝酿情绪，就“哇”的一声嚎啕起来，捶胸顿足，歇斯底里……动作幅度过大，加之今天从早到晚只吃了一顿饭，浑身没劲，扑通一下瘫坐在地上。
接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念念有词，把这些年遭受的所有痛苦和不幸全倒了出来，哭得如同过去的寡妇上坟。
这是一种哭的表演唱——哭与诉、诉与唱、哭与唱的完美结合。现代女性根本没有见过旧社会的寡妇，为什么这种哭的艺术传承得如此之好？
因为呼吸的作用，在气流通过鼻腔和咽喉及气管时不至于中断，必须做到哭与诉恰到好处的转换，自然就富有韵律地进行，给人感觉是在唱。
好比火车上了轨道，奔跑起来必须按照规定的路线走一样。也就是说，只有这样哭，自然就哭成这样。不，应该是只有悲从中来，痛彻心扉，自然会哭成这样。
哭声响彻医院大厅，真的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巡警也来了。
人们都纷纷指责敲竹杠的人……那大叔将赔偿降到1000元，李黛玉只答应给150元的就餐券，最后成交。
李黛玉回到店里，还不停拍打胸口，哭得太痛了，那里一直难受。她见店里就剩王博和一个员工了，说：“这一天天的，真不能干了！”
“为什么春节前不发工资？”李黛玉突然又问王博，“这个节咋过？”又说她家借一个亲戚5万块，人家非让年前还一半……
王博重复白天的话，说：“最近正在努力同老板谈，争取春节前发工资。”
“啥叫争取？”李黛玉也重复白天的话，“本来就应该在春节前发工资，打听这个商场了，没有一家店是春节后发工资的。并且人家说我提的问题很可笑……”王博还是无言以对。
王博看看表12:00多，已经没有返程的高铁，今晚不得不在这个城市住下了。他沿街找酒店，凌晨后的冬夜格外寒冷，禁不住感到有点孤独。
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他，着实吓了一跳。他随即挣脱开一双纤细的手臂，原来是刘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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