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店伙计近乎谄媚的谦卑引领下，戴着玄铁面具的李玉一行人，沿着望月楼那被往来宾客的靴底打磨得油光锃亮的木质楼梯，缓缓而上。
楼梯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制，每走一步，都发出一种沉闷的回响，似乎在彰显着此地的奢华与底蕴。
李玉的步履依旧沉稳，但那双透过面具缝隙扫视四周的眼睛，却比在马车上时更加锐利，像一头闯入陌生领地的孤狼，充满了审视与警惕。
他看到了墙壁上悬挂的前朝名家山水画，看到了扶手上雕刻的繁复云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由上等檀香、醇厚酒香与菜肴的脂香混合而成的、一种独属于销金窟的醉人气息。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
他不喜欢这种文人雅士偏爱的靡靡之风，更不喜欢自己此刻这种藏头露尾的姿态。
楼下大堂内，那些高谈阔论的文人士子们，目光瞬间被这个神秘的访客所吸引。
他们或许不敢高声议论，但那交头接耳的姿态，和不时投来的探究目光，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他们的议论声并未停歇，反而像找到了新的目标，汇成一股不大不小的暗流，顺着楼梯间，清晰地飘入李玉的耳中。
“兄台，快看此人是谁？遮头露尾，鬼鬼祟祟，竟是来见那‘余阎罗’的？”一名穿着国子监服饰的年轻学子放下酒杯，对着同伴低声问道，语气里满是好奇与轻蔑。
同伴眯着眼打量了半晌，从对方那魁梧的身形和身后随从精悍的气势判断，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猜测道：“观其身形步态，孔武有力，绝非寻常人物。莫不是又一个被余瑾拿住了什么致命的把柄，不得不来俯首投诚的可怜虫？”
邻桌一位颌下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闻言冷笑一声，他显然品级更高，见识也更广，言语间也更显刻薄：“未必。或许是下一个想从那疯狗嘴里抢食吃的投机之徒罢了。鼠目寸光，只见永安侯吃肉，却不见贺老挨打。只是不知，他是会被撑死，还是被咬死。”
这些议论声虽低，但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狠狠地扎在李玉的耳中，让他戴着面具的脸庞上，肌肉不由得绷紧。
他可以不在乎这些腐儒的看法，但他们的话，却精准地戳中了他此刻最矛盾的心态。
心中的烦躁愈发浓重，也愈发坚定了“速战速决，立刻撇清关系”的念头。
终于，一行人抵达了二楼尽头的“锦绣阁”雅间。
房门紧闭，门口侍立着两名如标枪般笔挺的黑衣护卫，眼神锐利如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王安石早已候在门口，见李玉抵达，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长长作揖，姿态放得极低：“想必这位便是纯乡侯当面，下官王安石，恭候多时了。”
李玉的目光越过王安石，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他堂堂纯乡侯，纡尊降贵，遮颜避讳而来，你余瑾竟如此托大，连房门都不肯出一步？这是何等的轻慢！
李玉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算是回应，连手都懒得抬一下，径直越过王安石，一把推开了房门。
一股压抑的怒火，随着他的脚步，被带进了包厢。
李玉进门，一眼便看到余瑾正安坐在主位，悠然自得地品着茶。
他面前的桌案上，菜肴精致，酒香四溢，但他却仿佛根本没看到李玉进来一般，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直到李玉在房中站定，将那股冰冷的气场散播到整个包厢，余瑾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
随即，他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李玉强压着心头的火气，语气尖锐，充满了讥讽：“‘余阎罗’在的地方，本侯可不敢久留，一不小心，怕是就要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有什么事，直说吧，本侯听完就走。”
余瑾对他的恶劣态度不以为意，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浅笑。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重新坐下，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为李玉面前的空杯斟满一杯热茶。
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缕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起，带着清雅的茶香。
余瑾看着杯中翠绿的茶叶在滚水中沉浮舒展，淡然道：“侯爷此言差矣。茶能解渴，亦能提神。刀能伤人，亦能切肉。我余瑾在一些人眼中是刀，但在另一些人眼中，或许，会是财神爷。譬如，永安侯常乐。”
提及常乐，李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心中冷哼，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强耐着性子，在余瑾对面坐下。
余瑾却话锋一转，不再谈玄，而是开始如数家珍般盘点起来，那语气，像一个精明的账房先生，在清点着主家的产业。
“侯爷名下，京城共有大小肉庄一十七家，挂靠的屠户作坊三十二处，雇佣屠夫伙计三百余人。往年此时，临近岁末，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日进斗金，好不风光。”
余瑾的声音顿了顿，给李玉留下了足够的反应时间，见他面具下的脸庞毫无波澜，便继续道：“可自本官调控粮价以来，至今一月，贵号的生意额已锐减七成。就在昨日，城西李记老铺，更是只卖出三条后腿肉，剔除的骨头倒是送出去不少，算上人工开销，倒亏了二两三钱银子……”
余瑾的如数家珍，让李玉有一种被人扒光看了个干净的耻辱感。
他引以为傲的商业帝国，在对方面前竟毫无秘密可言。
这让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这不都是拜你所赐！你若只是叫我来炫耀你那均田司的‘功绩’，那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就在李玉即将转身离去之时，余瑾那平静的声音，却从他身后悠悠传来，没有丝毫挽留的急切，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
“侯爷，留步。在京畿之地卖猪肉，就算让你垄断了，又能赚多少？”
李玉的脚步顿住了，但并未回头。
余瑾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普通百姓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你降价也有限。高门大户，钟爱的是细嫩的羊肉，嫌弃猪肉腥膻。你这生意，看似庞大，实则不过是赚些中产和小户的辛苦钱，天花板太低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声音仿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可如果，我能让侯爷你的猪肉，卖遍整个京畿三州之地？卖到黄沙漫天的北境边关？甚至……成为我大安王朝数十万边军的军需肉食？”
余瑾缓缓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玉那戴着面具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侯爷，你可曾算过，这其中的利润，比你现在，要大上多少倍？”
李玉起身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商人的精明和算计所取代，但这份算计，很快又化为了浓浓的不屑与嘲讽。
这是他最熟悉的领域，也是他最自信的地方。
李玉重新坐了下来，嗤笑一声，用一种看外行说梦话的眼神看着余瑾：“余大人，你是在与本侯说笑吗？路途遥远，莫说送到北境，便是送到邻州，这猪肉也早该臭了！若是赶着活猪去，长途跋涉，膘肥的也得拖瘦了，路上还要折损，成本之高，到了地方，又如何能与当地的猪肉竞争？”
他端起面前那杯从未碰过的茶，像饮酒般一饮而尽，似乎是为了压下心中的那份荒谬感，也是为了掩饰方才那一瞬间的心动。
随即，他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看着余瑾，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我还当余大人有什么惊天妙计，闹了半天，不过是纸上谈兵。如此，本侯更是不能与你为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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