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去春来，长安城中春寒?峭，百花盛开。
坊间街道孩童成群，嘻笑打闹，唱诵着新皇登基，天下太平的歌谣。
没有彤云密布，也没有百鸟朝贺、白石显字之异象，天下安定，万邦来朝，百姓安康便是最大的祥瑞之兆。
“听说当今天子在战场上身姿如电，仅一刀便斩下了契丹首领孙万荣首级，之后更是逼得吐蕃神将论钦陵跳涯自尽！”
“当真是神勇不输男子，才智更是超群，新的女帝继位，并没有如上一任天子一般诛杀功臣，大开杀戒，反而颁下了许多利民之策，实乃真仁主啊！”
“是啊，不过，天子不光要仁，也要狠，有些人当杀，就应该杀，比如安平崔氏！”
提到安平崔氏，不少文人都嗤笑了起来。
“崔湜以一己之力毁了整个崔氏安平房，也当真是神勇无敌！”
“也活该整个安平房崔氏跟着他一起被流放，这个崔湜做了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的男宠还不够，竟然还让安乐公主怀了他的孩子，怂勇安乐公主毒杀自己的父亲称帝，妄想着当皇夫，当真是可笑！”
“听说，他在丽景院里招供，还与安乐公主一起克扣了送往安西边境与吐蕃作战的将士们的粮食与棉衣，想让边境的将士们冻死于安西。
若不是当今天子与萧相速战速决，打败了论钦陵，赶在大风雪来临之前，将四万唐军带回，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当真是该杀！无耻之极！”
伴随着这些传言如风一般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崔湜与其父子四人及一众男丁已被官兵押送到了长安城外，准备踏向千里之外的岭南。
一身狼狈的崔湜早已没有了从前作为贵公子一般的高华模样，颇有些眷恋的望向了长安城的城门，有官兵狠狠的在他背上敲打了一下，催促道：“还看什么，圣人没有将你立即斩首已是莫大的仁慈了，快走！”
圣人啊！
那个小丫头，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与寻常女郎不一样的小丫头，如今竟然成了圣人了！
当真是世事难料，变幻无常啊！
崔湜正要迈开脚步前行时，忽听到一女子声音喊道：“等等，本宫亦来送他一程！”
崔湜身子一僵，立时回首，看向了正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太平公主。
虽然已是三十几岁的年纪，太平依旧是雍容华贵年轻时的模样，但今日所见，眸中也多了一丝疲惫。
“公主！”
崔湜拱手唤了一声，眼中含泪，似有千言万语尽在眸中。
“从前你跟着本宫时，本宫就提醒过你，莫要太过贪心，本宫虽然知道你曾经欺骗利用过婉儿，却依然重用提拔了你，就是念在你还有几分才华。
品性且不论，你是唯一能在才华上与子城相较一二的人，未想，你竟然还将主意打到了安乐公主身上？”
“是臣让公主失望了！”
“罢了，你我皆为失败者，谁也未料到，一个本不在夺嫡之列的人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太平低声说道，语气中也似乎有不甘和惋惜。
“公主，您打算怎么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想做黄雀，但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是最后的黄雀。”
太平感慨了一声，又道：“崔澄澜，你走吧，一路保重！”
“谢公主！”
崔湜哽咽了一声，终带着沉重的镣铐迈步离去。
但就在一个月后，崔湜到达荆州之时，接到了一封密旨，以及御史送来的一杯毒酒。
纵然万般不情愿，这杯毒酒也结束了他此生想要登上那至高无上之宝座的梦！
……
太平公主府中，收到密信的太平李令月将信纸揉成了一团，丢入炭火之中，点头道：“此事莫要再与人提起！”
“喏！”
太平又转向了走进她府中的一名男子，微有些忐忑不安的问：“卢先生，你说她们会来对付本宫吗？”
此男子名卢藏用，是太平新召进府中的一位谋士，此人中了进士之后，便一直隐居于终南山如晋时的谢安一般蓄养声望，直到朝廷征召才开始入仕，现为礼部侍郎。
“终南捷径”一词也是由他而来。
“公主，天子忌惮功臣，自古而然，至于现任的天子是否忌惮您，就看看今日萧相来此的说法了。”
约萧慕宸来太平公主府，是她与众谋士们所做下的决定。
但这个决定也让她感到万分的惶恐不安。
如同六年前的那一日一样，太平再次在府中摆满了时新的牡丹花，等待着萧慕宸来赴宴，只不过这一次，她并未邀请京中士子，唯一的来客便只有萧慕宸。
等到巳时一刻时，终于有门僮来报：“萧相已到府了！”
太平便盛妆打扮，起身相迎，看到萧慕宸还是如往日一般一袭白袍，墨发如云，肤色胜雪，容貌清俊得好似不染世俗一般。
“臣拜见公主！”
“请坐！”太平示意他坐下后，又取笑道，“你如今都是皇夫了，还对本宫这般客气。”
“公主取笑臣了。”
“真是世事变化，无法预料啊，本宫从前多次向子城示好，也便是想拉拢子城，可子城一直谨遵中庸之道，不附任何党派，本宫以为子城确实不贪恋权势，只一心为国尽忠，最终必会功成身退，归隐而居，可竟未想到，如今的结果竟是与本宫所想象的大相径庭，完全出乎意料。”
“让公主失望了！”
太平让身边的女婢给萧慕宸倒了一杯酒，又含笑道：
“可否告知本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子城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助她登上女帝之位？”
萧慕宸道：“如果臣说，在从安西回来之前，臣从未有过此想法，公主信吗？”
太平笑了笑，显然是不信。
“那么，可否告知本宫，你们又是怎么做到的？如何做到引龙认主？又如何做到万民归心？”说到这里，太平又是苦笑，“就是本宫的母后，当年也借助了多少人为所造的天时、地利，人造祥瑞，借大云经佛法宣扬其弥勒佛降世之身份，又趁势打压李唐宗室贵戚，杀了多少人，才坐上这帝位，可是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啊？”
“引龙认主，其实也不过是利用了墨家所造的一种机关术，是击溃安乐公主利用祥瑞与预言来制造舆论的一种手段，阿桓从来不信这些，不信什么预言，也不信什么天命，她只是用心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用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太平似有些不解。
“是，保卫大唐的边疆，将吐蕃、契丹、突厥等贼子赶出边境，是她想做的事，以自己所能，庇护一方之百姓也是她想做的事，保护身边的人不再受到任何伤害更是她想做的事，当然，如若公主非要将其视为一种野心，那便称之为一种野心吧！”
“所以，这就是你不愿相助本宫的原因吗？你觉得本宫没有她那般心怀天下的胸襟？”
萧慕宸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臣知公主一直在韬光养晦，公主也有不凡的智慧与才华，可是公主，您有去过边疆吗？有到民间去体会过百姓疾苦吗？您所宠幸的那些臣子又是真的在为国效力、为百姓谋福祉吗？”
太平有些赧颜的垂下头来，别的臣子且不说，崔湜便是她提拔过的人，但这个人空有皮囊和才华，却干出了一些令人不耻的愚蠢之事。
“本宫知道，本宫知道提拔的那些人都不如子城，至少不如子城的这一颗为天下百姓的赤诚之心，可是子城，本宫得不到你的心啊！”
太平说着，眼中竟然溢出了些许泪光，她悄然瞥了身边的女婢一眼，那女婢便再次斟了一杯酒放在萧慕宸面前。
当萧慕宸拿起酒盏时，玄羽的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可就在他将酒盏送至唇边时，太平又突地唤了一声：“等等，子城，再为本宫抚一次琴吧，好久没有听过子城的琴声了！”
萧慕宸拿起的酒盏突地一顿，含笑道了声：
“可以！”
旋即，他便坐在太平准备好的焦叶琴旁，凝神轻抚起来，太平便坐在他的对面静心凝气的听着，可听着听着，她似乎进入了一场梦中。
在梦里，她相助自己的侄子李隆基发动了一场政变，将韦氏母女尽斩于宫中，之后辅佐了自己的兄长相王登基，后来李隆基凭着拥立之功破例由庶子被封为皇太子。
可自此以后，他们兄妹、姑侄之前便再也没有从前相互扶持互帮互助的亲情，皇兄忌惮她，侄子也忌惮她，而她也更害怕李隆基登基后镇压功臣将她斩杀，便干脆先下手为强，派细作去毒杀李隆基，可未想事情还是败露了，李隆基将所有归附她的党羽骗入宫中一夜之间斩杀殆尽，而她最终也等来了一杯毒酒。
在她死后，她的儿女们也被一个个的赐死，诛杀殆尽，而她作为镇国公主的荣耀也被收了回去，最终也落得一个全家被灭的凄凉收场。
当琴声停止之时，太平猛地从梦中惊醒了过来，错愕又震惊的看向萧慕宸。
“刚才……”
“是臣给公主造了一个梦，公主不必害怕，此事还并未发生，不过……”
不过什么，萧慕宸不说，太平也能明白，这是为了告诉她，若是还沉迷于这般的权势争斗中，这场梦很有可能就会变成现实。
在太平沉吟之时，萧慕宸走到了她的面前，再次端起了那盏酒，道：“喝完这杯酒，子城便走了，公主保重！”
“等等——”
就在萧慕宸正要饮时，太平突地抢来了他手中的酒盏，含泪笑道：“不喝了，子城，来日方长，来日本宫再办牡丹宴，便请你来府中畅饮，你有事先回去吧，本宫知道你的妻子就快要生了，你回去多陪陪她！”
“好！”
萧慕宸道了一声后，便带着玄羽准备走出太平公主府，这时，太平忽然又问了一句：“子城，你就不担心，她终有一日，也会忌惮你吗？”
萧慕宸回头笑了笑道：“如真有这一日，臣也心甘情愿，但我相信，她不会！”
太平一愣，再也没有吭声，只目送着萧慕宸与玄羽一同离去。
在回宫的途中，玄羽抚了抚额头上的一层冷汗，直叹道：“真是好险，郎主，若是太平公主不阻止，你还真喝那杯毒酒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酒有毒？”
“当然不会，不过只是赌一场，赌赢了，便少了一些不必要的争斗。天下初定，少一些纷争总是要好一些。”
“那也太危险了，反正以后我是不敢到这太平公主府来了！”
……
“公主，为何要阻止他喝那杯酒？”
萧慕宸刚踏出太平公主府，卢藏用便从帘幕后方走了出来，问。
“你以为，本宫若是真杀了他，李灵桓会放过本宫吗？只怕本宫的下场比刚才那个梦里的还不如吧？”太平说罢，又是惋惜叹道，“也许子城说得对，本宫确实没有心怀天下之胸襟，这些年来，一直忙于与酷吏朝臣们的勾心斗角，好不容易将那些奸佞都肃清了，最后还要跟自己的兄长斗，跟自己的侄子斗，本宫也确实累了！”
……
马车驶进皇宫后，萧慕宸便匆匆下了马车，大步迈进慕容桓所在的紫宸宫，还未至宫门前，但见慕容桓正立于门口，似乎已等候多时了，他又大步迈了过来，抚向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小心翼翼的问：“累吗？我抱你回寝宫好好休息。”
“就几步远，哪里还需要抱。”慕容桓嗔怪道，又抚向他的脸颊问，“事情都解决了吗？她，可还有他想？”
“阿桓放心，我相信公主总能想明白的，即便是不能想明白，我也能与你一同面对。”
言外之意便是，怀柔之策不能解决，便只有武力镇压了。
要维护天下安定，当然不能光只有仁慈，慕容桓心里也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好了，别想了，我陪你到御花园去看看，现在有许多花都盛开了。”
“好！”
慕容桓说着，抬起头，轻吻了一下萧慕宸的唇瓣：“子城，有你真好！”
萧慕宸亦亲吻向了她的脸颊，含笑道：
“有你，我亦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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