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姐……薇薇姐！你快醒醒！”
黑夜里，蓝薇沉溺于满是伤痛又无奈的梦里迟迟无法上岸。一会儿以为是现实，一会儿又觉得是出现幻觉了，四周的场景混乱到彩色和黑白来回交替，那些极力回避的过去齐声涌来……
这一切，被突然闯进梦里的声音拦住了。
蓝薇才知道原来真的会有人在梦里嚎啕大哭。哭声看来真的很大，把糖糖吓得半死。
蓝薇被她晃醒，看到她因为被搅乱睡眠紧簇在一起的眉毛，还有为她坦露出担忧的半张脸。
直到彻底清醒，蓝薇用手盖住自己的脸庞，触及之处皆是冰冷湿漉漉的一片。
竟然都是泪。
“薇薇姐，是不是做噩梦了？”
缓了片刻，两人重新躺下。糖糖侧过身拍着蓝薇的背，替她擦干净脸上的眼泪。
“睡吧，薇薇姐。我这样拍着你，你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我小时候做了噩梦，或者是碰到打雷天不敢睡，我妈妈就会轻轻拍我的背。”
“特别管用……我也拍拍你……一会……就睡着了……”
说着，便再没了声音。
糖糖明天没课，今天在蓝薇的小屋留宿。她性格大大咧咧，也没认床的习惯，在哪找个地方都能呼呼大睡。
蓝薇却再也睡不着了，她平躺着看着灰扑扑的天花板发呆。
其实她没做噩梦，自从来到a市一次都没有。她自以为已经把那些伤痛消化得很好了。
梦里都是周翊的笑，温柔得让她眼眶发涩。
梦境中，那是夏天，b大的寝室里。太阳照进来，连地板都蒸腾出热气。她闷得无聊，趴在窗棂上看下面冷清的街道。
周翊把她拉出来，说要去慧明山。
慧明山是b市有名的旅游景点，大学那会儿，她跟周翊常去。
“你答应今天要和我约会的，”他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忘了？”
真忘了。
梦里的慧明山如此不真切。
山上的雨，潇潇地落着，落在青青的山石上，就连翠绿的碧谷间也是雾蒙蒙的。
周翊的身影置于巨大的雨幕中，眼睛、头发都是亮亮的。他们在山顶的一个酒店避雨。
仿古设计的茅草从屋檐上垂下来，连廊下都是黑压压避雨的人群。黏腻感环绕在四周，周翊索性拉她去了远处的亭子。
“下雨天约人出来爬山，要是搁别人，我肯定生气！”
她听见梦里的自己说。
“如果是我约你，你就喜欢了？”
周翊的眼睛好像也被雨天染上一层雾，手指伸出来贴在她的脸颊。
紧接着画面又变了……
这是哪儿？
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傍晚时分，夕阳在地面把她小小的影子拉的很长。蓝薇站在路边，看着这些老得不能再老的筒子楼。
原来是咖啡厂！
这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了吧。爸爸还在街道上的咖啡厂上班，他们就住在单位的房子里。
咖啡厂家属院前面就是厂房，和家属院仅有一墙之隔，从墙那边传来的机器的轰鸣声，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咖啡香，在那些疲惫的下午，总是让她昏昏欲睡。
再一转眼，爸爸穿着蓝色的工服，在低矮的石棉瓦搭成的简易厨房里做炸酱面。呛人的煤烟和慧明山里冲出的皑皑水雾缠绕在一起，那一瞬间，又看见周翊蓬松的头发，坚定的眉毛和潮润润的眼，抵上她的前额，迅速向她吻过来……
温柔，远比噩梦要触目惊心。
蓝薇贴着被子，眼泪簌簌落下。
从小到大所听过的那些故事，“黄粱一梦”和“南柯记”，还有聊斋志异里的穷苦书生，沉醉于梦里的美满爱情和富裕生活迟迟不愿回到现实中来。
即使知道都是假的。即使过去存在过。
那谁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把梦里那些找回来？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餐，糖糖回了学校。蓝薇收拾完毕，也出门了。
她要去医院复查。每月一次，今天又是唐医生坐诊。
到站了，蓝薇随着人潮下了地铁，一路从地下直通医院。整个医院被茂密的植被层层环绕，作为隶属于军区的总医院，古朴的建筑像是浸泡在旧时光里。
蓝薇走在连廊的鹅卵石小路上，旁边的落雪还没化尽，树枝上的雪无人打理，厚厚压了一层。几个穿军绿色迷彩装的士兵从旁边走过，青春洋溢的脸，走路都带风。
在自助机上取了号，径直坐电梯去三楼的精神科。唐医生本名叫唐姝，快五十了，长发烫过以后松松地扎一个低马尾，眼角略微下垂，皱纹不多，看上去是个极和善的人。
看蓝薇敲门进来，唐医生从电脑屏幕后头抬起头来。
“蓝薇来了，坐。”
蓝薇把帆布包放在腿上，安静坐下。
“昨晚没睡好？”唐姝注意到蓝薇略显疲态。
“最近睡眠一直都挺好的，就是这几天没怎么睡好。想的事情多，大脑觉得很累，就不容易睡着。”蓝薇小声说道。
“你刚来a市没多久吧？怎么样，还适应吗？”唐姝找出来上次的会诊记录。
“还行，a市让我觉得放松。”
“这是个好现象。听你讲这几天休息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蓝薇迟疑片刻，努力想组织好语言：“前段时间，我在a市遇见了大学时候的男朋友。
其实，也不算是男朋友。我毕业之后发病住院，跟他断联系了，他不知道我生病的事。”
“那时候，我们连分手都没来得及说。到现在分开有两年了吧，最近才遇上，但怎么相处都觉得很怪。朋友？大概连朋友也算不上。”蓝薇苦笑着说。
“你还喜欢他，是不是？”唐姝温柔地问。
“我不知道。”
“准确的说，是我不知道我要拿什么喜欢他。
他是个很好很耀眼的人，追他的人一大堆。我觉得自己必须得付出十分的努力来让自己变优秀，才足以配得上他。”
“能配得上他，能齐肩站在他身边，这让我觉得安心。我会觉得，我这种人，努力才会有耀眼的时刻，才能有被爱的资格。
可现在呢，我什么都没有。生活一团糟，既要养活自己，又要看病吃药，也没办法好好工作。我要拿什么交换他的爱？”
“他值得比我更好的人。”蓝薇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看着泣不成声的蓝薇，唐姝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让她平静下来。
待蓝薇不再哭泣，唐姝从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她。
蓝薇又详细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唐姝耐心她说完，问她：
“你想变得更好，更强大，对不对？”
“嗯。”
“是不是觉得，只有等自己准备好了，才能迎接下一个人？
在你心里，他像太阳一样明亮，朝气蓬勃，反过来你又认为自己无趣、失败，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喜欢的呀。”
“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蓝薇把病历的一角折了又折，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才能拿出一个满意的自己？”
蓝薇不知道。
“不单你不知道，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十全十美的概率很小，不完美大概才是人生的常态吧。”
“人呢，多多少少都会有缺点。你觉得他是完美的，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爱，才让他身上的不完美，也成为了你眼里可爱的‘闪光点’？”
蓝薇听唐姝说完，震惊得瞪大了双眸。
“没准他也是这么想你的呢？
你认为自己不好，你厌恶、憎恨自己不够完美。会不会在他眼里，这些不完美竟恰到好处，还有那么一点可爱？”
唐姝说完，真诚地看着蓝薇。
“我……”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棵树，而不是一朵花。既不是玫瑰花，也不是茉莉花，也不是百合花。
花会凋谢枯萎，会被世人定义开得漂不漂亮，香不香，但树不是。
树就在那里，自己生根，自己发芽，越来越强壮，一年一年向上生长。长成什么样呢，长得笔直可以，歪歪的也没问题，每棵树都有选择和定义自己的权利。
外界那些怀疑的声音都不做数，跟谁比较更不算，你才是真正说了算的那个人。”
蓝薇听完感动极了，一时间，所有的压力都找到了宣泄口，那些东西化作眼泪，蓄满眼眶。
唐姝轻轻扶住蓝薇的肩膀：“哭吧哭吧，我们完善自己的过程，给自己解压也很重要。
喜欢一个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喜欢上他本身，而不是各种条件的叠加。你不是这么看对方的，对方也不能这么看你。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只能说，这是不对的。”
蓝薇抹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吃的那两种药，现在医院里统一集采了，价格降下来不少，以后吃药方面不再是负担了。
现在呢，就是好好吃药，好好睡觉，好好生活。那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大好的时光，以后稳定了也不是没有停药的可能。”
蓝薇连声说谢谢。
“那下次的复查和心理疏导，我还给你约下个月的今天了啊，有时间了就过来。好了，去拿药吧。”
蓝薇道了谢，把门轻轻带上，出去了。
外面，天还是那么冷。我们都无法抵挡寒冬，更无法阻止风从袖口、脖颈、嘴巴灌进来。
我们说，我们恨风，恨严寒，恨冬天。
你看，连雪都是有罪的。那雪挂在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
可四季轮回，谁说冬没有好的地方呢？
当阳光明媚的清晨，太阳照射过来，铺洒在枝头的时候。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沉重的雪里，每一颗小小的结晶都舒展在阳光下，像是碎钻一般。
竟是那么亮，那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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