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她成了北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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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北京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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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红住着北京角落的一处四合院。要是地图被风吹起个角,她家估计就看不着了。那四合院有三间大屋,围着一棵树和生锈的小火炉。朝南的大屋旁有个杂物间,收拾利落了,王小红就住进去了。一开门就是床,一点不多余,躺床上伸个懒腰就双手打墙,站在床上就头顶大梁。晚上进屋更得小心,灯钮在屋子尽头,王小红要从床上摸着爬进去,再借着月光在墙上胡乱拍打一阵,才能给自己取点亮。她总留在办公室最后一个下班,绝不磨洋工,效率也是高的,但每晚回家总也头昏脑涨,人际打点、账务汇总、总也被挑剔的普通话……她每次进那大院,就像时空穿越般,又回到一两年前的人生境遇—前途大好、未来可期,人这一辈子能遇到所有破事都能轻而易举地被她打点得井井有条。这样想着,她打开门,好像打开了武汉的家门,再往前一走,就被床梆子磕膝盖了,疼得龇牙咧嘴。

李烨茴每周跟着母亲回通州一趟,一般都是周五晚上。她放学回家,五六点钟的光景。那时母亲已然张开怀抱等她了。一家四口吃着饭,随口聊着一周过往。王小红其实心里蛮多苦楚,但这是万万不能表露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自从来到北京,变化太大。她曾经以善于利用资源做大事为豪,如今却宁可把牙吞了,也不愿动用一些资源。

第一次回母亲家,李烨茴,这个六岁的小孩的同理心被震动了。她望着张开手臂就到达界限的小房间,以及那几缕随风飘动的废弃蛛丝,还有修补窗户用的报纸胶带。她的心颤抖着,想象也母亲就再这样一个小空间生存。她讨厌这里。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像个监狱,像个虫穴。如果要去洗手间,他们需要打着手电,走上足足一千两百步,才会到达一个电话亭大小的砖房。“有人吗?”李烨茴一张嘴便会吞入一口恶气。若没人回复,她们便一脚踹开门—用手推门是绝对不可取的。那砖房的味道足以证明,这里面汇聚世界上一切最可怕的病毒。王小红用手电四处扫着这厕所,酸水开始在李烨茴喉管涌动。她眯着眼睛,吝啬地只接收一点点月光,小心翼翼地用它来定位着一切。

“快进去。”,王小红催她。她便狠下心将自己推入毒气室。她脱下裤子,蹲下,将两个鼻孔牢牢用衣服堵住—奶奶手洗衣物的香气,和这酸臭味道搭配出她极爱和极恨的两类情感。收容排泄物的深坑像是某种生物的洞穴。她从不敢低头看,生怕碰上一对通红的眼睛,又或者看清那洞穴内的丑陋。

对这地方的厌恶让她更为母亲感到惋惜。她躺在母亲怀里,借着月光读着补窗报纸上的信息:北京人口超过一千万,超四百万岗位即将开放。

她怀里躺着几个娃娃,都是王小红为她准备的。因为王小红注意到第一天来北京时,李烨茴对王八蛋送来那只毛绒大狗十分钟情,便动了脑筋筹来一些:有酸奶试吃活动送的、有超市甩卖时买的,有房东女儿的慷慨相助,总之这些玩偶大小不一、有些软踏踏,有些则又很硌人。李烨茴下巴抵着个小狮子,被狮子鬃毛骚得又疼又痒。她依偎在母亲怀里一动不动。她们从来都是这样睡的,一个摸着另一个的头,一个抱着另一个的胳膊。从李烨茴有记忆。对她来说,相依为命的人都该这么睡。她呼吸急促,心也颤得不行,眼泪一颗颗结果、开花。她一切都看明白了,是她背叛了母亲。她们本该相依为命、一起走过人生苦难,可现在是她对于优渥生活的贪婪,逼着母亲去牺牲了。

王小红在北京找工作找得不容易。她自己硬生生地投了两个月的简历,也激情满满地徒手进行了几趟面试。一开始她出口成章,言行举止脱不了傲气,什么工作都不以为然,哪怕未曾涉足的行业,也坚信自己可以快速掌握,甚至比专业人士还要出色。

王小红是有这个潜力的,面试官看得出,可是没人喜欢她的傲气。王小红忘了,这不是她的故乡,她是个漂泊的人,不能再要求别人无条件包容了。于是有几次,她有幸拿到应聘书,谈条件时又被驳回了。她不理解是自己要求太高,还是对方找茬,但最后她还是按照后者为真相,给了对方相应的惩罚—她和面试官大吵一架。那时她普通话还不怎么好。比那更丢人的,是对方对她的追问那不紧不慢的敷衍。事后,她反思,自己在面试环节确实口出狂言,不够谦虚。接下来,便是度日如年般的等待。面试电话来得稀稀落落,全都是最初投的几个单位,也都听起来一点吸引力没有的岗位—这些工作无聊到连撰写工作的人都懒于美化。王小红最初接到这些电话是疏于理睬的,但是同每个被逼到生存线边缘的人而言,她也不得不放下架子。

“您好……哎,是我。对,上次面的那几个大公司感觉都不太好,工作内容太死板……” ,她每每接到看不上的单位的电话,都会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假装忙于其他世界五百强的面试,好像正在谈百万年薪百万的合同。

她对着电话支支吾吾,“不不,死板、重复的工作我也能做。之前拒绝他们最重要是因为没有晋升空间……”

王小红像饿急眼的狼,压着兽性、靠着经验、循序渐进地把对手压入死角,“晋升空间其实不是最主要因素,最关键的是能不能学有所成。最后想想还是小公司适合我……当然,当然,我们可以约个面试。”

对方手周五下午四点。王小红内心惋惜,多好的时间,面试完直接可以约面试官把酒言欢,甚至合同都能敲定。可是她每周五固定要接李烨茴。两个小时从通州到西直门,下午四点就得出发。这周五的接送尤其重要,王小红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五十元以下每小时的小提琴教授机构,她要带李烨茴去“面试”,并想想办法再讲价十块,或许小孩子苛求艺术的真诚哭脸可以成为突破口……于是,她不得不如此回复,“不好意思,我那个时间约了另一个公司的面试,也是你们这行的。是终面……啊,我知道这是做类似业务的,不清楚这是你们的竞争对手啊。那这样吧,你把时间提前一点,如果咱们谈妥了,我就不去面他们的了。他们也挺急的,想让我早点签。待遇什么都很好,工作内容我觉得可以直接上手,但是他们太着急了,老是催我,让我挺担心的,怕上岗以后遇到什么之前没谈妥的麻烦。您要是觉得可以,我们就定上午十点?”

对方同意了。王小红为了这场面试,足足吃了一周的煮菜,为了减肥。在前途没着落的情况下,她张罗着找曾经的老同事、老战友帮忙。大家觥筹交错、畅谈未来,可是他们畅谈的未来和她没什么关系。她朋友很多,只是那一年不约而同都混得不太好,破产的、缺钱的、请产假的、被裁员的。他们都是好人,说的也都是真困难。没人能帮她。工作没捞到,但她平坦的小腹足足被暴饮暴食灌出一个游泳圈,却不能带她浮上水面。而这次,她瘦下来了。她准备倒出心中那杯水、清空深刻于脑海的骄傲、埋怨,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从头开始了。

那个面试的上午,王小红路上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老实说李烨茴欺负老师,捉弄同学,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

放屁。王小红心里骂着,觉得自己的女儿被调教得又蔫又乖。她问,“她到底干嘛了?”

牛老师回她:“您来了您就知道了。”

“你就在电话里跟我说呗。”

牛老师喊李烨茴过来,“给你妈好好解释。”

电话里传来三五个孩子的哭声。然后李烨茴颤抖的声音挤了进来“妈,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

“我上课玩游戏。”

“什么游戏。”

“故事接龙。一个同学写一句话,写出一篇故事。”

“这游戏你想出来的?”

“对。”

“你还挺有创意。老师叫我来干嘛?”

“不知道叫你来干嘛。我已经都给他解释清楚了。”

“是啊,解释清楚不就行了,我又不知道怎么玩的,又不是我玩的这游戏。你让你奶奶去吧。”

“老师说奶奶不管事,让你来,要跟你谈话。”

“我这有急事,你跟老师说,我要去面试。”

“老师,你过来一下……”

“不,不,别叫老师过来,你跟他说,说了我就挂了。”

“喂,”牛老师声音传进来。

“喂,哎,牛老师,我现在有点事情,确实过不来。我能不能改日过来?”

“烨茴妈妈,我能理解,每个家长肯定都忙,可是另一个孩子的家正开着会都赶过来了,咱们这边怎么开特例?什么事能比孩子的教育更重要?再过一段时间,就评三好学生,评优秀班干部,李烨茴什么干部都不是,这次把我们老师都气哭了,估计还得受处分。她还不是北京户口呢吧,以后估计得转校,也会受影响。您过来,教育教育她,我们可能就原谅她这一次。”

王小红此时正在地铁人潮中沉浮,时而双脚离地,时而跟着人群摇摆。她身上那件大场合才穿的紫色开襟小西装皱了,珍珠胸针也只剩个曲别针,“那我这就来。但我呆不了很久。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

王小红提前下车,在路边跳着脚打车。出租车一辆辆过,没一辆看到她。黑车司机过来问她,得知她要去附近小学,闲太近,不给拉。王小红怒骂,“你拒载,信不信我找你们经理?”

“姑娘,我是黑车……这样吧,你给我十块,我给你拉过去。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王小红没搭腔,一屁股从燥热阳光坐入凉爽空调车厢。她撞得车门快掉了。

“干嘛去啊?这点接孩子下学啊?”

“开家长会。小孩淘气了。妈的,我真的有重要的事,非要拉我过去。要是动不动就叫家长,要老师干嘛?”

“我们家孩子也是,特淘,老师也爱请家长。我每次都电话里骂他到哭,哭了还接着骂,怎么难听怎么骂,骂得他们老师办公室都听得见。后来谁也不敢叫我来了。”

“你这办法挺好。可是我家孩子同学要是知道她妈是个泼妇,估计要被笑话死。”

“孩子她爸呢?可以叫他来。”

“哦,孩子他爸在忙。”

“你不是也忙?”

“他更忙……到了,给您钱,不多聊了。”王小红车门还没开全,腿就扔出去了,丝袜挂在门上。她越无意识挣扎,丝袜上的口子就越大。还没等司机帮她,她便把丝袜扯断,腿上留下个血印子,小跑着走了。

办公室里有两个妈妈,两个孩子,两个老师。李烨茴看着母亲带妆出席、气质出众,心里暗笑。她见过白帆的妈妈,长得离王小红差点距离,所以预估时间会证明她自己会是更美的那个。

牛老师先是问候两位家长,又扯了扯自己的教育初心,和校长的办学理念,急得王小红一头大汗。她比另一位家长更焦虑,“牛老师,李烨茴您打算怎么办?”

牛老师嗅到王小红的不耐烦,更不紧不慢,:“小孩子淘气是天性,咱们也可以理解。但是不尊重老师是品德问题,这就是家庭教育的问题。所以这次请二位家长来,给你们反映下他们在学校的情况,家长带孩子回家也可以相应地跟进素质教育。你们谁先说说你们做了什么?”

两个孩子比着把头狠狠低着,谁也不吭声。

“王思能,你是男生,你先说吧。”

“老师,我们上课玩游戏。点子是李烨茴想出来的。”,王思能声音脆亮。

李烨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心中对于友谊的信念被击碎。她眼里单纯的快乐变成单纯的仇恨。这仇恨的目光极强极烈地扫着王思能。男孩低下头。李烨茴不依不饶。王思能,这个叛徒,这个懦夫,已经不配和她做朋友了。他是胆小鬼,人品败坏的家伙。

李烨茴刚想反驳,看到母亲那严厉的眼神,怏怏闭嘴。她重新低下头,想着下课一定要狠狠捶王思能一顿。这辈子不讲话,也不让牛白帆和他讲话。

牛老师问,“我不管谁想出来的点子,你参与了就有问题。现在英文老师很难过,你们说该怎么办?”

王小红这才注意到房间角落的另一个老师。她缩到窗帘后面,只剩下颤抖的肩膀泄露她的悲伤。

懦弱的人—王小红看着那老师,内心感到厌烦,“这是实习老师?”

“对。”,牛老师说。

“这样吧,我曾经也是教育部工作的。”,王小红看进度缓慢,而面试时间越来越近,“我们要是有学生做了过分的事情,我们就让选择停校。你让李烨茴停校吧,我把她领回去让她反省一下。”

“那可不行。这位家长,李烨茴的错误还没有那么严重……”,牛老师赶紧劝,窗帘后抖动的肩膀也消停了。

“那您说怎么处置?”

“教育这件事得慢慢来,不能太武断。”

王小红一听她要慢慢来,顿时泄气。她瞪着女儿,恨不得用目光把她捶到地上。她悄悄摸出手机,决定请求延迟一小时的面试。发这条短信时,她深感耻辱。这件事做得不专业、又不地道,让她显得经验不足、专业性差,如果她是面试官,她会怎样?

牛老师出了主意,无非是写检讨,全校师生前朗诵,起起杀鸡儆猴的作用。

王思能的家长—目前还不能从面相上判断是是否是他直系亲属—觉得这个不能果断同意,她怀疑会让孩子产生阴影,决定要开家庭会议内部决策一下。

牛老师问,“孩子的事你个当妈妈的都没有决定权,还要让全家人讨论?”

王思能家长避重就轻,说是他们家比较团结,什么事都要投票。

牛老师又问,“我一直觉得在您家,是母亲对孩子的教育更有发言权。王思能说自己周末天天上英语班,您做旁听,回来辅导他,孩子的教育一直是您在照顾的。”

王思能家长缩着脖子羞红了脸。

牛老师又问,“王思能天天在学校调皮捣蛋的,是不是小时候在上中美合办的幼儿园时被那边的教育方式影响太深?他那幼儿园叫什么来着?china and……”

王思能家长支支吾吾,“那个,劳斯、劳斯安……”

“Los Angeles?”牛老师补充。

“对,对。”

空气凝固了。最后王思能家长不得不承认她是他家保姆,今天老板实在忙,派她来做点分外事。她恳求老师,“您别跟我老板说,我被拆除了。不然要扣工资的呀……”

王小红听了好生气。她要借着怒气,逼牛老师速战速决,“好,既然家长不同意全校师生前检讨,我也能理解。毕竟这游戏不是两个人的游戏,是整个班级的游戏,那就大家一起承担,全体上台检讨,给英语老师道歉。这样也不会有孩子特别难堪。还有谁参与了游戏?李烨茴?”

李烨茴猛地怔住,张不开嘴。王思能把手扬过头顶,“老师,有艾北方、王超、沈云……”

李烨茴一脚跺在他脚上,“不能说,你这个叛徒。”

王小红手机来短息了,通知她面试已经结束。他们计划面两个人,因为她晚来,另一个位面试提前,表现良好,赢得机会,就不需要她再跑一趟。最后,祝她未来顺利。

李烨茴还和王思能小声吵着,俩人拉着手,看似关系不错,实则偷偷掰腕子,互相捏痛对方。

“你不能把大家都说出来。”

“牛老师让我说的。”

“牛老师是让我说,跟你没关系……”

王小红吼道,“李烨茴!“。这道吼声把李烨茴的英雄情怀劈得什么也不是。

王小红一跃而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没人回话。

“你知道你有多不懂事吗?你知道天高地厚吗?知道自己是谁吗?”

牛老师抿了口水,“哎,李烨茴家长,你……”

接连不断的电闪雷鸣轮番窜上天幕,把沉甸甸的乌云嚼烂,将雨一桶桶倾入人间,刹那间,那些努力营造的童年快乐、单纯被冲进臭水沟。

“你知道你妈我为你付出多少吗?你知道你那个爹怎么看你的吗?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为什么一点都不想想我,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在武汉吃香的喝辣的,老师都是听我的,哪还有老师敢来训我?你爹在你来北京这些日子看过你吗?一次,对不对,就看过你一次!我告诉你,李烨茴,我就实话跟你说,你看清楚现实吧,你没有资格和其他孩子一样,你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你爸都不管你,你甚至连户口都没有,北京都不欢迎你!你以为你现在有的吃有的穿你就了不起了?你没了我照样活不下去。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你明白吗,你要争气,要证明给别人看你的能力,而不是天天瞎胡闹,耽误时间,祸害别人,你要认清自己的地位!你要明白自己的处境!”

王小红心中那根理智的线又崩了。她这是为了孩子好。她告诉自己。这孩子也确实不懂事。她继续告诉自己。王小红难以自控,就着父亲、自己和争气三个话题不停拓展、深挖、狠击。办公室里涌入其他人,大人,孩子……他们拉着这强大的母亲,与她狰狞的爱。

李烨茴并不完全理解这些话,只觉得它们一环扣一环,相互支持,像只鞭子似地击碎了身边很多美好幻觉,暴露这世界那令人难以理解的艰难。

认清自己的地位,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是谁。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吗?她现在知道点了。她没有户口,她家庭破碎,她不配做很多事情,比如淘气。

李烨茴眼泪哗啦啦地涌出,牙齿咬得再紧也没用。她第一次觉得流泪是个不争气的行为—争气,她新学会的词。她其实很早就明白家庭破碎是种耻辱,她从不告诉别人,她张扬、搞怪,偏偏不让那耻辱吞掉她,可是今天,她还是被一口吞掉了。

李烨茴跟着沉默的母亲回了奶奶家。母亲前脚进去,后脚就把铁门摔上了。李烨茴被撞击声吓得心脏漏跳。她战战兢兢地重新打开门,做贼似地进了家。

刘炎炎听到撞门声从厨房跑出来,手上都是面粉,“唉哟,别关门那么大声……”,她注意到王小红一脸铁色,而李烨茴像个小跟屁虫样鬼鬼祟祟地,脸上还挂着泪珠,“这是怎么了?孩子怎么哭了?”

王小红摔入沙发,二郎腿翘得老高,“你问她自己。”

李烨茴心里算着小九九,要是发言,说错话免不了恶化事态,要是闭嘴、走羞愧忏悔路线,也不一定对得上母亲的胃口。她还没开口,刘炎炎就过来帮倒忙。她搂着李烨茴,数落起王小红,“她还是个孩子,你吓唬她干嘛?”

“她是个孩子我才要管教!不然等她三十岁了,我再来管教啊?而且,我不希望我教育自己的小孩时别人来插嘴。”

李烨茴明白,任何人的求情都只能让事态恶化。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六年了。她把王小红看得透透的。但是刘炎炎看不懂,积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做些无用功,“孩子还小啊,没什么善恶观念,要讲道理给她听的……李烨茴是不是淘气了?她是个好孩子的……”

好孩子?李烨茴巴不得奶奶狠狠骂她调皮捣蛋、无药可救,这样王小红心里还会舒坦。可是为时已晚,李烨茴被迫听着王小红把老师办公室里那戳心的数落重播一遍。新的版本中,扎心的词汇还被通过语气和修辞变得更残酷。刘炎炎最终还是沉默了。

李文龙回家了。他去取照片去了。李烨茴下周去春游,想借相机,李文龙便去把相机里的胶卷洗掉,给孩子换上新胶卷。

李文龙一进家门,便闻到火药味,等进了房间,又闻到血腥味。定睛一看,发现李烨茴哭得整个人跟坨湿抹布似地,老伴也耷拉着脸。他看着王小红,听着前儿媳口中的指责,轻咳一声。

王小红回头,叫了声“爸”,又转过头继续教育李烨茴,但言辞没那么犀利了。再骂了一会,她也累了,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李文龙和刘炎炎把饭菜搬到桌子上。今天有烧素鹅、蒜肠、粉蒸肉和专门为王小红炒的辣椒。

四个人一人一碗饭,坐定后不做声地各吃各的。

王小红看李烨茴鼻涕就饭,便拿纸给她擤。李烨茴用尽全身力气喷气,脸通红,然后突然嚎啕大哭。她本以为母亲将永远抛弃她,因为王小红今天说了足足十次“我要和你断绝母女关系”……没想到母亲还是关心她、母亲还要她、还愿意帮她擤鼻子。李烨茴本来对自己辜负母亲这件事羞愧难当,现在又惊又喜。她精神难以稳定,抱着王小红哑着嗓子哭。

王小红刚开始还说着狠话把黏在身上的女儿扯开,逐渐也觉得此事应告一段落,便任李烨茴粘着自己,心放宽了,脸却还挂着恨。刘炎炎和李文龙理解这哭嚎隐含的信息,便都放下心来劝对着装气的王小红苦口婆心,“孩子还小,原谅她。”

王小红还失着业,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她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两位老人--这本是她打碎牙也不愿透露的。多亏了李烨茴这出,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求助了,“挺好一工作机会,真的,面试了好几轮,好多人竞争,十三薪,还有节假日补助,而且加班也不多,明年就能当领导的,结果让这家伙给我毁了。”

刘炎炎和李文龙争着赞叹,“霍…真好的工作啊!霍…”

王小红又说到李烨茴头上,“你还真会挑时候,又是最关键的时候给我搅黄了。你说,也不是不让你上课玩游戏,你玩就玩吧,你怎么还把老师玩哭了,一下子玩大了,你悠着点不行啊?这家伙。”,说着她自己都笑。

王小红摸着李烨茴被盐水浸透的脸,李烨茴乖巧地在她手上蹭,“妈妈对不起…妈妈我太对不起你了…”

“好了好了,乖,不哭啊。”,母亲抚摸着李烨茴的头,后者羞愧致死的心这下活了回来。她一个劲地往母亲掌心钻,脑子里奇怪的念头飞来飞去,像是喝可乐中了百万大奖解了母亲燃眉之急、又或者自己功成名就亲自给母亲下聘书……

刘炎炎之前问过王小红几次工作的事,话头都被没好气地打偏了。这次刘炎炎明白了对方的难堪。她想起自己的干儿子,王路路,一个卖枣的大商人,可有钱,也可有想法。刘炎炎问,“王路路你记得吧?你和李书结婚时来了的,给了好多枣的那个。他挺神通广大的,我帮你去说说。”

王小红穷途末路了,“就是那个卖枣的?他不会帮我弄到农村种枣子吧?”

“那哪行啊,你可是知识分子。他可能还雇不起你呢!我下次让他来家里吃饭,你们聊聊,看看你喜欢做什么的?”

“那可不行,”王小红习惯性拒绝,后来又不得已地给自己留点余地,“他是李书好朋友。到时候肯定到处跟别人说我找不到工作…真的,要不是这臭孩子把我好事毁了,我这次真的能得到很好的工作。”,她颠着腿上的李烨茴,没两下就累得肺倒不过气来,“你怎么这么重了,臭孩子。””

李烨茴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嗅着她发丝上的香气。刚刚她当真觉得天都塌了,恨不得压上自己的命来让时间倒流。现在她重生了,心中又鸟语花香地唱开了。听见母亲说她重,她就一溜烟滑下来给妈妈揉腿。三个大人笑话她鼻涕粘到头上去了,她便蹦蹦跳跳、卖着疯癫跑出屋洗脸,路过餐桌还掀起锅盖,从炸酱面里扣了肉粒来吃。

李烨茴听见刘炎炎在打电话,“路路啊,下周来家吃饭啊,你嫂子也在……不是,你就一个嫂子,正牌的嫂子……王小红!你不记得了?来啊,来,一定得来…李书不来,干妈就请你吃饭,你最喜欢的瓜饺子。李书讨厌,不叫他来…”

挂了电话,王小红哭笑不得,“妈,我是前嫂子。”

刘炎炎回她,“那我还是你‘前’妈”了?路路挺好的,办事很靠谱的。”

“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您之前还是王路路把李书带坏的?”王小红打趣老人。

刘炎炎真的有点窘迫。她有些拘谨地坐在床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还是个好孩子,可好了,对我们也好,事业也好。”

“王路路和吴桐处多少年了?”

“从小茴出生那年起吧。六七年了。”

“还不结婚?”

“人家不结,不想结。我跟你说啊,你别跟别人讲……”,刘炎炎伸着脖子,把声音拉得又细又长……

透过门缝,李烨茴看到母亲哭笑不得地把脸凑过去。她悄悄蹲下,在床沿的掩护下爬进房间,耳朵竖得像天线。

“吴桐不能生孩子了。”

“啊?不能生孩子了?”

“你小点声。”

王小红又掐着嗓子小声重复,“吴桐怎么就不能生孩子了呢?”

“吃药吃的。避孕药。”

“啊,这……不能生孩子王路路不跟她分啊?”

“不分,分了太不负责了。”

“那王路路还行……有点责任心。不过也是他把吴桐害了。”

“是啊,吴桐也挺好的。”

“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不上谁害谁。”

“对,说不上,说不上。”

周五那天,王路路带着吴桐来家吃饭了。母亲叮嘱过李烨茴,要好好招待人家,如果她得着好工作,就给李烨茴买一整套淘气包马小跳。

李烨茴嘴巴张得差点把自己脸吞了,“一整套呢!”她脑子嘀哩咕噜地转着。

昨天,她刚刚和王思能大吵一架。那是一场大仗,差点给爱打小报告的班长立了大功。

王思能想要教训艾北方,结果又被李烨茴拦住。王思能便跟所有人说李烨茴喜欢艾北方。在李烨茴心里,初恋至高无上,如今自己的初恋和一个傻子沾上关系,可让她不好受。再加之,她是带着气的,因为王思能当时在办公室的表现太不仗义、太小人了。如果时光倒流,李烨茴一定会当着办公室所有人喂他结结实实几个拳头。李烨茴便借着这事狠狠地揍了王思能几拳,然后趁对方头晕眼花时跑掉了。事后她有些后悔,又不知道怎么挽回。如果她有一整套马小跳,她就专门在王思能面前看。他要是有一点想借来看的意思,她绝对全部借给他。

王路路个子不高,浓眉连到一起,像麦当劳的标志,眼睛也像两弯黑月牙,总是沁着笑。“你好啊,李烨茴。”

李烨茴一眼就喜欢上这满脸和气的叔叔。他看着壮实,肚子鼓出来,鼻头有些红,一口齐牙被烟熏得黑黄,人一笑,便明晃晃地秀出来。黑乎乎的一张嘴,看着深不可测。王路路身上有着香气。李烨茴第一次在男人身上闻到这种人造香气。一瞬间,王路路在她心中便与众不同起来。

吴桐看着倒是有些无趣。她不管笑不笑,都看着严肃--她看着像一个可以从猛笑中瞬间收回一切欢乐、回归极致冷静的人。吴桐头发倒是又长又亮,一半在脑瓜顶高高地盘成一个球,另一半挂在背上,像黑斗篷。

王小红敲敲戳着李烨茴,“你可别傻乎乎的剪头发啊。你看,长头发多漂亮啊。”

王路路对刘炎炎很客气。他带了各类水果、肉菜,上面一色的英文字。这些礼物上面还有一只电动狗,但凡拍拍脑袋,便呜呜呀呀地摇头晃尾。李烨茴对这小玩意爱不释手。她把它介绍给李书之前送她的大毛绒狗,然后便和大狗、小狗趴在地上散步,直到奶奶喊吃饭,才带着灰从沙发下爬出来。

饭桌上,刘炎炎提了替王小红找工作的事。显然,她的表达方式不那么“智慧”,王小红赶紧往回找补,“不是找不到工作……工作找到还是很轻松的,就是找到好工作需要时间。我这不上次面试没赶上,而且又得养孩子,又想要给她学点特长,所以就急了,想快点入岗。”

王路路端着茶杯,杯子里是红酒。他一饮而尽,李文龙脸蛋红盈盈地给他满上。王路路说,“工作我这边多的是。您喜欢什么样的,就跟我说,我给你安排一下。不能保证满意吧,但是至少比自己找能省事。吴桐的工作就是我给找的,一个专科生,比一本的工资都高。”

李烨茴趴在桌上,感觉桌腿颤抖。她好奇地探望,看到吴桐和王路路各拿出一只脚彼此别扭着。

“啊,那你也真的很厉害了。”,王小红恢复原先的气定神闲,“其实,这要是在武汉,找工作也是很容易的。只可惜我刚来北京,也没什么关系,办点事真的很费劲的。”

“能理解,一开始闯都是这样。一个人来北京,还带个孩子,真是勇气可嘉。”王路路又想一饮而净,吴桐摘虫子般揪了下他的裤腿,他便只是吻了吻酒杯。李烨茴正在饭桌底下和电动小狗做游戏,把这小动作看了个清楚。

王小红说,“你也别叫我嫂子了,叫我名字吧。”

吴桐表示赞同,“是啊,老叫嫂子多尴尬啊。”

王路路瞪她一眼,“有你什么事?别插嘴。”

“怎么没我事了?你什么意思啊王路路?”

刘炎炎掐着点从厨房钻出来,让李烨茴去端饺子。李烨茴端着一个大竹屉子,上面满满当当地排了好几列饺子,大人们便一个劲给她加油,刚才的不愉快也没了。

王路路吃饭像个饿鬼,太阳穴上的青筋随着牙齿咬合夸张地蠕动。李烨茴注意到他没一粒饺子能吃痛快的,要不就是急着在吴桐话头上泼点冷水,要不就是对两位老人大献殷勤。他的手机也想个不停,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阻止他吃饺子。本来正在饭桌上喜气洋洋地高谈阔论呢,一个电话来了,他便一脸严肃地、一口一个领导地叫回去。不过这殷勤并不持久,很快他便和电话那头称兄道弟起来。

李烨茴总也忍不住观察王路路的行为。他看着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不仅在座的每个人都喜欢他,甚至电话那头的人们也少不了他。他看起来神通广大、可以操纵众人喜乐。

王路路注意到李烨茴那挪不开的眼神,自己也对这孩子好奇。他问李烨茴许多问题,她却从来给不出十个字以上的答案。她其实脑袋里全是机灵的回答,但她知道自己冒失,害怕说错话把母亲的好事搅黄了。

临走前,王路路掏出钱包,数都不数地抽出一打子。他昂首阔步地走向厨房,想在专心洗碗的刘炎炎面前耍个活宝、献个礼,吴桐又扯了扯他的裤腿。王路路摆好的笑脸瞬间狰狞起来。他恶狠狠地掏出另一打钱来,还在手上狠狠打两下、听响。吴桐想说点什么,王路路一句话怼住她,“闭嘴,别丢我人。”

李烨茴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钱、地位、发言权……她对这三件事的概念逐渐明晰起来,对叔叔的仰慕之情简直把她的心脏涨疼了。她也想这样,对身边人挥之即来、赶之即去,被人们需要且关注、成为众人想要驯服的猎物却从不彻底放弃自己的主权。她不明白王路路手上有什么法宝,让周围人毕恭毕敬,哪怕是那些总也处不好的人,也会对他退让三分。她只看到王路路手上那打子钱,便有了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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