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族已经被杀，而吴国百废待兴，流离失所的百姓们还在殷殷期盼着。
主上给了周元刀，要他亲手剖出鲛珠，救吴国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不管是属下，还是上官，不管是同僚，还是朋友。
人人都在劝说周元。
那些鲛人不过只是鱼而已，哪里有鱼能跟人的性命相提并论的。
他们让他看看整个吴国，看看矗立在门口殷殷期盼的老妪，看看嗷嗷待哺的稚子，看看破烂的城墙，看看成为焦土的国土……
他们扶着他的手拿起刀剖开了鲛人的腹部，取出拳头一样大的鲛珠去邻国换成银钱，又换回一车又一车的粮食，救活了一个村一个镇一座城的百姓。
吴国的百姓都在感恩终于有了食物，千恩万谢的对着他磕头，给他立长生牌位。
主上感念他的忠心大义，赐他高官厚禄。
他们让他看日渐繁荣起来的吴国，说他有莫大的功劳。
可是他们都忘了，那些鲛人不仅仅只是鱼。
那里面有他的夫人，还有他夫人的族人。
他们对于他而言从来不只是人鱼而已。
周元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心里的痛楚，每天不分日夜的处理公务。
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对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已经两鬓斑白。
主上为他赐婚，他也推拒，最后被说的烦了，索性在街上随便捡了一个孤儿回家认作儿子，堵住了众人口中的传承香火。
他每日劳于公务，即使睡觉，也是梦见珠珠的腹部被剖开时露出的那个已经成型的男婴。
如此日复一日，不过短短几年，周元便积郁成疾因病去世。
死的时候，捡来的那个小孩也不过才几岁，便从他的手中接过了整个周家。
“我不信！”
“你说的这些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小人鱼呵斥，“你说谎！”
“你是珠珠的弟弟，跟珠珠长的很像。”周元说完真相就不再多为自己开解，“我记得当时珠珠给我来信，说终于找到了失散的弟弟。”
“想来那时候找到的就是你。”
“珠珠说你很聪明，还念过书识得字。”
“等我与她成亲之后，她就将你带进府里，让你跟着我做事。”
“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带着你做事，以后还要给你娶媳妇儿。”
“珠珠很高兴，回信说为了回报我，要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那时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我非常的想她。”
但这份想念等来的不是他心爱之人的拥抱，而是他心爱之人的死讯。
而周元很清楚，主上会知道鲛人族群的所在地，必然是顺着他与珠珠的来信找到的。
珠珠和鲛人族都是因他而死。
说他是杀死鲛人族的真凶也没有错。
小人鱼难以接受周元说出的这些真相。
如果周元说的才是事实，那他知道的那些，并且以此作为仇恨支持他走到这一步的‘真相’又算什么？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没关系。”
周元竟然笑了，“我说出这些，本来也不是为了求得你的原谅。”
“你确实不值得被原谅。”小人鱼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我的族人们不仅被杀死了，魂魄还没囚禁在了原地，永世不得超生。”
“怎么会？不可能！”周元下意识的否定，但转念又怔住，半晌喃喃自语，“难怪了难怪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死后来了地府，因为身上有功德，阎罗留他在地府当差。
他本来不想留下，找阴差打探了是不是有鲛人族过奈何桥投胎，得知没有后，他才决定留在地府，为的就是接鲛人族，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送他们投个好胎。
他每日都到奈何桥细细查看，不能来的时候也会拖熟悉的阴差帮忙留意。
但数百年时间，却不见任何一个鲛人的魂魄进入地府。
他翻查了很多典籍也找不到原因，只当是鲛人特殊，轮回投生的方式跟常人不同。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的魂魄竟会被囚禁，永世不得超生。
周元只略微一想就知道此事到底是谁做的。
他们嘴上说着鲛人族不过是鱼，说他们的死能救百姓是大功德该感到荣耀，实则内心对鲛人族满是惧意。
就算他们都死了，也依旧害怕。
周元想明白了，不由的仰头大笑。
讽刺啊讽刺！
实在是天大的讽刺！
可他偏偏还无法评断对错。
于私，他自然有恨。
可于功，他无可指摘。
吴国的百姓确实因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也因此迎来了百年的太平。
周元压下胸口的痛悔，“你今天强闯轮回境，送去轮回的就是他们的魂魄吗？”
“怎么可能！”
小人鱼冷笑，“他们的魂魄被镇压数百年，有些早已经魂飞魄散，即便还有魂力的，也已如游丝。”
“我这些年用禁术，也不过只是温养好了几个弟弟妹妹的魂魄而已。”
“那……那你姐姐他们还能转世投生吗？”
小人鱼抿着唇不说话。
“可以。我能。”
童钱忽然开口，“鲛人一族早该转世投生。”
周元和小人鱼都齐齐看向她。
“我追溯过小人鱼的记忆，本来也认为你就是杀死他族人的凶手。”
“但今天见到你，我发现你功德加身，绝不可能大恶之人。”
童钱见到周元的第一眼就想到小人鱼知道的灭族真相，与真正的真相有偏差。
因为功德做不了假。
小人鱼这时也终于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要突然问周元关于鲛人族的事情了。
她是希望他可以知道真正的真相，而非一直被蒙蔽，连仇恨都恨错了人。
小人鱼忽然想到一件事，“你的尸骨呢？”
周元一怔，童钱道：“我们开了你的棺椁。”
周元不以为意，自嘲一笑，“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入土为安。”
“我让亲随在我死后把我的尸身烧了撒进海里，只在棺材里放了一枚特殊的铜钱。”
“而这枚特殊的铜钱是一位大师给我的，他说这枚铜钱能助我在死后与珠珠相见，同入轮回，来世可再做夫妻。”
这是周元心中的执念，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奉若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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