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真的在一点点变好。
虽然每天上学都得翻山越岭，走上三个小时的山路。
有时脚底会磨破，鞋底渗出一片片的血渍。
但任星云却觉得——这点不算什么。
他有记忆。他能背诗，能算几何。
一篇文章抄一遍，再让他默写，也几乎不差字。
镇上的先生起初以为他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几节课下来，他总是第一个举手，第一个全对，字写得一笔一划，比先生还工整。
“山沟沟里要飞出凤凰了。”镇上人常这么说。
可在学校里，这只“凤凰”，却成了众矢之的。
“你看他脸上的疤，真恶心啊。”
“他衣服好臭，全是补丁。”
“他是不是傻子？哪有谁天天都一个人坐角落的。”
小学低年级的小孩只是嘲笑他，初中的几个混子更狠，把他堵在厕所里。
把他的鞋扔进粪坑，逼他下去捡；在他书包里塞老鼠，往他饭盒里吐唾沫。
他们喊他“狗儿”，一口一个“畜生转世”。
他从不还嘴。只是回到教室，继续写字，一笔一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仿佛是根本没听见，也不在意。
可只有任星云自己知道——
他听见了，也记住了。
不是怕。
而是——他知道，那些人的声音，就像山里的蚊子，在他耳边嗡几声，最后都会被风吹走。
母亲，是他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
她不嫌他脏，不怕他脸上的疤，从来不笑他叫“狗儿”。
可命运总是狠，它盯着你一点点变好。然后朝你心口最软的地方，一刀捅下去。
那年冬天，母亲病倒了。
她咳血，昏迷，气若游丝。
任星云背着她下山，泥泞的山路打滑。
他摔了好几跤，脸、胳膊、膝盖都是血，但他一刻不敢停。
他跑到镇上，挨家挨户借钱，所有人都说：
“狗儿家的女人？”
“我们哪有钱管你？”
甚至有恶毒的夫人，当着任星云的面，说这就是他母亲的命。
任星云死死盯着女人的眼睛，盯得她心里发毛。
没有人肯伸出手。
最后，他跑到镇上的医院。
医生检查之后皱眉：
“病情有点严重，需要立刻治疗，先交五百住院押金。”
五百。
对当时的他，一个天文数字。
他掏空了所有口袋，鞋垫底、夹层、袖口缝里，全翻遍了，凑出一百一十八块六毛。
医生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抱歉，我们不是慈善院。”
“不交押金，不能住院。”
任星云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手心，抠得血丝渗出来。
然后，就这么，母亲被推了出来。
——五百块。
这个数字，在他上一世，连衣服的纽扣都不止。
那时候他投项目眼睛都不眨，几千万一次性打出去，随手一签，就能决定几十个家庭的命运。
可现在，五百块，他拿不出来。
镇上的人避他如鬼，医院的人看他像狗。
那一刻，他就像被剥光了站在人前，像个废人，被扔在风雪里。
他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母亲躺在他腿上，嘴唇发紫，眼角挂着泪。
她温柔的抚摸着任星云的头，疼痛却让她眉眼忍不住的紧蹙。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楚：
“狗儿……娘不怕死。”
“娘怕你一个人……”
“但娘更怕你……记着今天……”
“别哭……记得……”
“你不是狗儿……”
“ 你是娘的儿”
话刚说完，头一歪，手就垂了下去。
任星云怔在原地，整个人像石化了一样。
想哭，哭不出来。
他抱着母亲，在医院外面的草地上坐了一整晚。
夜风透骨，他浑身发抖，可他死死地抱着那具身体，一动不动。
清晨，他被换班的保安赶走。
保安用手捂住鼻子，一脸嫌弃的看着他们。
直到天微微亮，他把母亲用衣服包好，轻轻背在背上，一步步往回走。
这个女人的体重，或许不到70斤。
雪水把山路泡得松软，他每走一步，鞋都陷进泥里，拔不出来。
他就这样拖着脚，一步、一步咬牙继续走。
风灌进脖子，母亲的身体越背越冰，像一块石头。
一只麻雀从枯枝上飞起，扑棱棱的响，吓得他脚下一顿。
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他，背着死去的母亲，走在一条没人记得的山路上。
他终于，崩溃了。
任星云仰头望天，嘴唇颤着。
没有声音。
没有嘶吼。
只有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像水坝决口，怎么都关不住。
直到他累的走不动，瘫坐在半山腰的石头上。
终于把脸埋进母亲背后那层粗糙的布料里，放声痛哭。
哭到声音都哑了，哭到全身发抖，哭到胃都痉挛，眼泪已经干了，脸却还在抽。
“对不起……”
“我没用……”
“为什么偏偏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说我不是狗儿……”
“可我就是啊，一条连娘都救不了的狗。”
哭到最后，他连声音都没了，只靠呼吸的抽搐吊着意识。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人间极苦”。
母亲死后，任星云把她停在家中三天。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堂屋里，望着土炕上的那具遗体，把口袋翻了又翻，把所有能卖的钱物一一清点。
他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去了另一处镇子。
那里有一座山脚小陵园，背山靠水，冬暖夏凉，草木茂盛，是整个县城最干净的那块地方。
他用所有的钱，换了一块最小的墓地。
面对村里人的不理解，指指点点，败家子的辱骂。
只有一个原因，他自己知道。
他不愿让母亲死后，还和那个酒鬼葬在同一个坟。
“她苦了一辈子，不该死后还跟混账埋在一起。”
那块地，是他亲手挑的。
坑，是他亲手挖的。
连“碑文”都是他在纸上练了三天后，才敢用毛笔一笔一划写上去。
那天黄昏，风吹过山谷。
他跪在母亲的坟前，跪了很久。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没人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从那天起，狗儿就彻底消失了。
村里人再没见过那个瘦瘦的少年。
只有镇上的老先生，偶尔站在学校门口，望着远山，轻轻感叹一句：
“山里的凤凰……是飞出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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