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词心录：第三百零一章.春野寻芳第记
第一章 橙云初染砚池边
暮春时节的云麓山，总像是被谁打翻了调色盘。煜明背着半旧的竹编画囊，沿着蜿蜒的山径往上走，鼻尖先触到了那股甜暖的气息——不是单一一味的花香，而是混杂着新翻泥土的潮润、松针的清冽，以及某种热烈绽放的草本植物的馥郁，像一轴渐次展开的绢本设色画，初时只觉朦胧，待行得近了，那色彩便陡然浓烈起来。
他在山腰那处名叫“望霞坪”的缓坡前驻足。眼前的景象让他轻轻“啊”了一声，画囊带子从肩头滑落半寸，他却浑然未觉。只见整面山坡被一种不知名的橙色小花覆满，不是那种怯生生的浅橙，而是带着金箔光泽的、仿佛要将春日阳光都揉碎了凝固其间的亮橙。花潮顺着坡势起伏，风过时，整面坡地便如熔金般流动起来，层层叠叠的花瓣折射着天光，竟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花株高及膝头，细茎上缀满花苞，最盛处连叶子都被挤得不见踪影，只余下一片灼目的灿烂，与远处墨绿的松林、淡青的远山形成了惊人的色彩对比。
“煜明！你可算来了，再晚些时候，这‘日光熔金’的景致怕要被风偷去一半了。”
清脆的嗓音从花海里传来，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踏花声，一个身着月白棉麻长衫的青年探出头来，手里还握着一支狼毫笔，笔杆上系着的湖蓝丝绦沾了几点橙黄的花粉。正是煜明的挚友，同为云麓山诗词画社成员的子谦。
煜明笑着拨开花枝走过去，鞋尖蹭过花瓣，竟有细微的簌簌声，像是花在私语。“你倒好，躲在这仙境里偷着写生，也不遣人唤我一声。”他话音未落，目光已被子谦摊在花茵上的宣纸吸引——纸上墨色初干，勾勒出坡势的轮廓，而那片橙花，竟被子谦用淡墨掺了藤黄，以没骨法点染而出，虽无浓艳之色，却偏偏透出了几分“金波灿烂”的神韵。
“哪敢私藏？”子谦放下笔，指着不远处一株攀附在老松上的藤萝，“你瞧那藤萝，原是青碧色的，被这片橙花一映，竟也染上了金边。我刚想题几句诗，却觉得胸臆间满是颜色，竟不知如何落墨了。”
煜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那攀援的藤萝叶间，垂落着串串淡紫的花穗，在橙花背景的映衬下，边缘真的仿佛镀了一层流动的金光。微风拂过，花枝轻颤，松针与花瓣一同飘落，有几片正掉在子谦的宣纸上，成了天然的押角章。
“我倒是想起前几日在古籍里读到的一句‘橙色盈眸韵满坡’，”煜明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半开的橙花瓣，那花瓣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可见，“你看这花，开得如此坦荡，连韵致都像是泼洒出来的，哪里是‘满坡’，分明是要溢到天边去了。”
子谦击掌笑道：“好一个‘橙色盈眸’！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去年我们在城西苗圃见的那几株迎春，同是暖色，却不及这野坡上的花来得有风骨。你再看这光影——”他指向坡顶，“暖日徐移树影娑，那边松林的影子正一点点挪过来，花影树影交叠，倒像是谁在地上织锦。”
两人并肩坐在花丛里，任由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洒在肩头。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衬得山野幽静。煜明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伏案时，偶然写下的几句草稿，此刻见了眼前景致，竟觉得那些字句活了过来。他从画囊里取出一本线装笔记本，封面题着“云麓词心录”五个小字，翻开到新的一页，提笔写道：
《赏春》其一
橙色盈眸韵满坡，金波灿烂映藤萝。
微风轻舞花枝颤，暖日徐移树影娑。
独石无言观盛景，群蝶有意恋香窝。
春回大地山河秀，妙笔难书意若何。
“妙笔难书意若何……”子谦凑过来看，低声念道，“最后这句说得好。面对这样的景色，纵是江淹再世，怕也觉得笔力匮乏。你看那块石头——”他指向不远处一块半埋在花土里的青灰色岩石，“它就那么静静地立着，看了多少年的春去春回，怕是比我们更懂这‘盛景’的滋味。还有那些蝴蝶，忽上忽下，哪里是恋着花，分明是恋着这整个春天的气息。”
煜明搁下笔，望着那独石。石头表面布满了苔藓和岁月的痕迹，却在橙花的映照下，竟也显得有了几分温柔。确实，它无言，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懂得沉默的力量。群蝶在花丛间穿梭，翅膀上沾着花粉，时而停在花蕊上，时而相互追逐，那“有意恋香窝”的情态，何尝不是对春天最炽热的回应？
“你说，”煜明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我们总说要描绘春天，可春天本身就是最精妙的诗篇。就像这‘金波灿烂映藤萝’，不过七个字，却把光、色、形都写活了。”
子谦点头，拾起一片落在膝头的花瓣，放在鼻尖轻嗅：“所以我刚才作画，不敢用重彩，怕污了这天然的韵致。倒是你这诗，用‘橙色盈眸’破题，先声夺人，后面的‘金波’‘藤萝’‘微风’‘暖日’，层层铺陈，到‘独石’‘群蝶’，又从大景落到细节，最后以‘妙笔难书’收束，把人面对美景时那种既欣喜又怅然的心情都写出来了。”
阳光渐渐偏西，橙花在夕照下更添了几分暖意。两人坐在花坡上，谈诗论画，不知不觉间，暮色已悄然漫上了山岗。归途中，煜明回头望去，那片橙花已化作山间一团朦胧的暖色光晕，而刚才与子谦论诗的情景，却如同画上的重彩，在他心底清晰起来。
第二章 花海潮声入诗来
三日后，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刚过。煜明估摸着那片橙花经了雨水滋润，定是另有一番风貌，便想着约子谦再去望霞坪看看。谁知到了子谦的住处，却见他正对着案头一幅未完成的画作愁眉不展。
“怎么了？上次看你在花坡上画得兴起，今日倒犯了难？”煜明放下手中的竹伞，水珠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花。
子谦指着画纸，上面是用淡墨勾勒的坡形，却迟迟未着花色：“你来得正好。昨日雨后我也去了望霞坪，那花被雨水洗过，颜色竟又不同了——不是之前的亮橙，而是带着水光的、如同蜜糖融化般的暖橙，花潮涌动，真像是有声音似的。我想画出那‘花海如潮’的感觉，却总觉得笔下的颜色太滞，没了那股流动的生气。”
煜明走到案前，细看那画稿。子谦的笔触向来灵动，此刻却在笔势的转折处显得有些迟疑。他忽然想起自己昨夜读诗时，偶然翻到的几句残篇，结合今日所见，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你且看这个。”煜明从自己的“云麓词心录”里翻出一页，上面是他新写的诗：
《花海春韵》
花海如潮涌满坡，橙光璀璨映青萝。
风摇嫩蕊娇颜笑，日照繁英丽影娑。
石畔悠然听燕语，丛中自在舞蜂窝。
春归处处皆诗意，画卷天然韵自多。
“‘花海如潮涌满坡’，”子谦念着首句，眼睛忽然亮了，“对！就是这‘涌’字！那花被风一吹，一波波地荡过来，可不就是‘涌’的感觉？你用‘潮’来比喻花海，比我单用‘盛’‘繁’之类的字贴切多了。”
煜明笑道：“这还是受了你那日说‘金波流动’的启发。雨后的花，水分足，花瓣更显饱满，风过时，整面坡地的花仿佛都活了过来，像潮水般有了动感。你再看这‘橙光璀璨映青萝’，雨后的阳光穿过花瓣，那光更透亮，把旁边的青萝叶都映得发亮了，可不就是‘璀璨’？”
子谦频频点头，取过一支干净的狼毫，蘸了些藤黄，又在笔锋上晕了点朱磦，对着画稿沉吟片刻，忽然手腕一扬，开始在宣纸上点染。他不再局限于单笔勾勒，而是以大笔触横扫、点厾，时而浓时而淡，那橙黄的色彩在纸上渐渐汇聚、流淌，竟真的有了“潮涌”之势。
“‘风摇嫩蕊娇颜笑’，”煜明在一旁轻声说，“你看那雨中刚放的花苞，被风一吹，颤巍巍的，多像美人含笑。还有‘日照繁英丽影娑’，雨后阳光斜照，花影落在地上，随风摆动，可不就是‘丽影娑’？”
子谦一边听一边画，听到“丽影娑”时，特意在画的右侧用淡墨扫出几片摇曳的影子，与左侧的花色形成呼应。“你这两句，把花的‘态’和‘影’都写活了。我之前只想着画花本身，却忘了光影才是赋予它们灵动感的关键。”
画到“石畔悠然听燕语”时，子谦在画面左下角添了一块卧石，石上用赭石染了些苔藓，旁边留白处，以细笔勾勒出两只相对而立的燕子，翅膀微张，仿佛正在呢喃。“这燕语该是什么样的？”他笑着问，“怕是比任何琴弦都更婉转吧。”
“还有‘丛中自在舞蜂窝’，”煜明指着画面中央，“雨后的蜜蜂最是忙碌，在花丛中钻来钻去，那‘自在’的模样，倒像是在跳舞。你看它们振翅的频率，怕是连时间都忘了。”
子谦放下笔，退后几步看画。此时纸上的花海已初具规模，橙黄的色彩仿佛真的在流动，青萝的影子斜斜掠过，石畔有燕语，花丛间似有蜂鸣，整幅画竟有了声色俱全的意境。“‘春归处处皆诗意，画卷天然韵自多’，”他低声念着尾联，感慨道，“可不是么？我们费尽心力想捕捉的诗意，其实就藏在这每一朵花、每一缕风里。你这诗，倒像是给我的画开了一扇窗。”
煜明看着画，又看看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忽然想起他们初相识时的情景。也是在云麓山，那时他正在溪边写生，子谦路过，见他画的竹影歪斜，便笑着指点了几句，两人由此结缘。此后数年，他们常常一起在山中寻诗觅画，彼此的创作早已分不清是谁启发了谁，只觉得这云麓山的一草一木，都成了他们之间无需多言的默契。
“还记得去年秋天，我们在‘听松阁’赏枫，你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太过寻常，非要自己写出‘枫火燃天’的句子。”煜明忽然笑道，“如今看来，这春日的花海，倒比秋枫更难描摹呢。”
子谦也笑了：“所以才要谢谢你这‘花海如潮’啊。等这幅画干了，我便题上你的诗，挂在书斋里，也好时时提醒自己，莫要辜负了这天然的画卷。”
窗外，雨过天晴的阳光洒在青石板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煜明看着子谦重新拿起画笔，神情专注而欣喜，忽然觉得，友情与诗画，原就是这样相互滋养的。就像这云麓山的春天，因为有了可以共赏美景、共论诗词的挚友，才显得更加丰盈而有韵味。
第三章 青岩静处悟春声
转眼又过了旬日，望霞坪的橙花已到了盛放的尾期。煜明担心花期将过，便约了子谦再去一次，想赶在花谢前，将那最后的盛景收进画里、记在诗中。
这次他们选了清晨上山。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山间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远远望去，那片橙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轻纱，少了几分前日的热烈，多了几分朦胧的诗意。
“你看，”子谦指着坡顶，“今天的光线不一样，那花竟像是染上了一层云气，倒真成了‘橙云一片覆山坡’了。”
煜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朝阳初升，金色的光芒透过薄雾，将整面山坡的橙花映照得如同一片浮动的云霞。花与雾交融，分不清哪里是花，哪里是云，只觉得那橙色正从坡地向天空蔓延，与淡青色的晨雾交织出奇妙的色彩过渡。
“‘橙云一片覆山坡，金浪千层接绿萝’，”煜明轻声念道，同时从画囊里取出速写本，“你看那花浪，一层叠着一层，从坡顶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绿萝丛，真像是金色的波浪要与绿色的藤蔓相接了。”
子谦点头，走到那块他们曾驻足过的独石旁。经过连日的风吹日晒，石头上的苔藓颜色更深了些，上面还沾着几片枯萎的花瓣。“你听，”他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除了风声，还有别的声音。”
煜明屏息静听。除了微风吹过花海的沙沙声，果然还能听到细微的、如同琴弦轻颤的声响，时断时续，若有若无。“是花瓣飘落的声音？”他猜测道。
“像是，又不全是。”子谦蹲下身，仔细观察着花丛，“你看那风抚过花丛的样子——‘风抚花丛香暗送’，这‘暗送’二字，用得真是妙。花香不是扑面而来的浓烈，而是随着风，一点点渗透过来，像有人在暗处悄悄传递着心意。”
煜明放下画笔，走到花丛中。果然，当风轻轻拂过面颊时，先是感觉到花瓣擦过皮肤的微痒，随即一股淡淡的、带着甜味的香气才萦绕鼻尖，确实是“暗送”的意味。他想起自己昨夜推敲的诗句，此刻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表达：
《春景盛情》
橙云一片覆山坡，金浪千层接绿萝。
风抚花丛香暗送，阳铺野陌影轻娑。
孤岩静赏春声妙，彩翼纷飞蜜意窝。
大地生辉披锦绣，自然施彩绘娇娥。
“‘阳铺野陌影轻娑’，”子谦接过话头，“你看这晨光，不是‘照’也不是‘射’，而是‘铺’在原野上，那影子便也显得轻柔了许多，随风摆动，可不就是‘轻娑’？比之前的‘丽影娑’又多了几分清晨的慵懒。”
两人在独石上坐下。石头经过夜露的浸润，带着微凉的触感。远处的雾渐渐散去，阳光越来越明亮，将花影清晰地投在地上，随着风的节奏轻轻摇曳。那“春声”也越来越清晰——有花瓣飘落的簌簌声，有蜜蜂振翅的嗡嗡声，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在草叶间爬行的窸窣声，这些细微的声响汇聚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属于春天的和声。
“‘孤岩静赏春声妙’，”煜明望着那块沉默的岩石，忽然有所感悟，“我们总说‘听’春声，其实这孤岩才是最懂听的。它伫立在此，看花开，看花落，听风语，听虫鸣，把所有的声音都收进心里，却不发一言。这种‘静赏’，比我们刻意去听，更能领悟春的妙处吧。”
子谦伸手轻轻抚摸着岩石粗糙的表面：“是啊，‘静’才能‘赏’。我们平日里作诗画画，总想着要抓住什么，反而忽略了很多细微的美好。你看那些彩蝶——‘彩翼纷飞蜜意窝’，它们飞来飞去，看似忙碌，实则自在，在花丛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蜜意’，这种状态，不也像我们追寻诗心的过程吗？”
不知不觉间，已是正午。阳光直射下来，橙花的颜色又恢复了几分炽烈。煜明看着眼前的花海，想起这几次前来的情景：第一次是初见时的惊艳，第二次是雨后的灵动，今日则是雾中的朦胧与静美。同一处花海，在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天气下，竟呈现出如此丰富的面貌，如同一位千面佳人，每一次相遇都有新的惊喜。
“‘大地生辉披锦绣，自然施彩绘娇娥’，”子谦站起身，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整个春天拥入怀中，“你这尾联写得真好。大地因为春天而披上锦绣，而这锦绣，原是自然亲手绘制的。我们这些所谓的‘妙笔’，在自然的‘施彩’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煜明合上速写本，上面画满了不同光线下的花影与石姿。他看着子谦被阳光照亮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云麓山的春天，最美的不是眼前的花海，而是能与挚友一起，在这山水间寻诗、论画、悟心的时光。那些共同赏析诗句的时刻，那些在花影石畔的对话，那些从自然中获得的灵感与共鸣，早已超越了诗词本身，成为了“云麓词心录”里最珍贵的篇章。
下山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多言，只是偶尔相视一笑，便已懂得彼此心中的感慨。风吹过，又有几片橙花飘落，粘在他们的发间、衣上。煜明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在掌心微微颤动，像一只想要展翅的蝴蝶。他忽然明白，所谓“词心”，或许就是对这世间美好事物的敏感与珍惜，而所谓“友情”，则是能与另一个人共享这份敏感，在彼此的眼中看到风景的倒影，在彼此的诗句中找到心灵的回响。
回到家中，煜明翻开“云麓词心录”，在三首《赏春》诗的后面，缓缓写下几行小字：
“与子谦同游望霞坪，三见花海，三得诗心。初遇时见其形，再逢时感其韵，终悟时得其神。然世间至美，非独在景，更在与友同游、同赏、同悟之趣。今录此三诗，兼记游踪，愿此云麓春心，长留笔底，亦长留心间。”
窗外，云麓山的方向，那片橙花或许正在悄然凋谢，但在煜明的“云麓词心录”里，在他与子谦的记忆中，那个春天的花海，却永远盛开在诗画交融的字里行间，散发着永不褪色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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