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教育理念的冲突，使得第一次到李家来上课的画家汤姆对着李先生质问了起来。
此刻汤姆正睁着他那双大大的蓝眼睛诧异地望着李先生。
而李先生则是一脸平静地和汤姆对视着。
李先生今天穿着一套合体的灰色西服，西装上仅有的一颗钮扣也没有扣上，露出里面配套的马甲和白色衬衫来。
他的两条长腿从膝盖处九十度垂直于地面，从得中规中矩的，但那高耸的鼻梁、深邃眼眸、棱色分明面部轮廓和气定神闲的表情，却也掩盖不了他的潇洒和骨子里那种桀骜。
是了，他的灵魂里是有两套体系的。
他从小也成长于一个崇尚自由的国度，记得吴姐曾说过他小时候回国度假，都已经吃不惯米饭了，直到现在，他也是一颗外国胃。
只是家族的使命让他不得不使用中国这一套社会体系去操作，才能在这个人情社会里游刃有余。
这两种观念他切换得无比丝滑。
可他是他，五岁的孩子，能在严厉和松驰之间自由转换吗？
两个男人就这么对峙着，其他人都没说话。
突然，站在楼梯口的莹莹开口说道：‘汤姆，你和我爸爸好好说一下吧。’
她又小声说：“我下楼学习去了。”
汤姆仍上身前倾，耸肩皱脸，摊着双手地看着李先生，像在进行一场行为艺术表演。可他的眼神里是毫不退缩的坚定。
莹莹说完就转身下楼去了。
李先生看着莹莹的背影，眼神里慢慢流淌出了一丝宽厚的笑意。
捕捉到这丝笑意的汤姆脸上立刻绽放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又问：“why?”
两个男人相视而笑。笑得心无芥蒂。
李先生温和地道：“可这里是中国，就会有一些规矩。”
汤姆说：“我知道，可她只是让我们弹琴而已！而且，她才五岁而已！你和她说要守你们成人的规矩？”
嘉嘉在妈妈身上蹬了蹬小腿，无声地打着哈哈笑了两声，那表情里既是好奇，又像嘲讽。很快，他又昂起头去欣赏起天花板来。
李太双手环搂着嘉嘉，平静地坐着。
李先生收回目光，起身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了沙发扶手上，朝那架钢琴走了过去。
汤姆从琴凳上站了起来。
李先生坐下后，伸手按了几下琴键，又翻了翻面前的曲谱，弹了起来。
已经消失在楼梯口的莹莹又回来了，走过去挨着爸爸站着。
李先生伸展的手臂偶尔都能触碰到她的衣服，父女靠得这么近。
嘉嘉那灿若星辰的漆黑眼底又带了一抹笑，奶白的胖脸上，一边一只酒窝，他紧紧抿着嘴唇，认真地听着。
又是那首神秘园。熟悉的曲调依然宁静悠远，神秘而忧伤。
弹琴的时候，他一向挺直的脊背微微前前倾，像是对音乐的虔诚与膜拜。
琴弦上舞动的十指本身就如同跳跃着的音符，如鲜活的精灵。
丽芳一直觉得李先生是从骨子里热爱音乐的。
他每次弹琴的时候那么投入，那么忘我。满脸沉醉。
他不是在弹给别人听，而是在弹给他自己听。
这一刻只有音乐声回荡在整个别墅里。
一曲终了，李先生回到了沙发边，嘉嘉自主的拍起了小巴掌。
汤姆眼底流露出惊艳的耀人光采。他说了一句英语，又竖了一下大 拇指。
莹莹说：“我下楼去找吴老师了。”
李先生朝汤姆点了点头，也抱着嘉嘉跟了下去。嘉嘉忙不迭地扭着小身子，对妈妈挥着小手，意思是再见。
丽芳把化妆凳搬回客房里后出来时，见汤姆摊着双手摇头问李太：“他生气了吗？”
李太露出一个微笑来，说：“没有。他肯弹琴，就说明他内心认同了你的观念。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他不得不保持严肃。”
汤姆瞪大了眼睛笑着问：“是因为面子吗？”
李太看着汤姆，饶有兴味地笑道：“也许是。”
汤姆马上一副懊恼的表情，语气夸张地说：“噢！这真是太糟糕啦！我要回家啦！”
李太对丽芳说：“阿姨，你打电话给赵师傅吧。”
丽芳就在三楼打了电话给赵师傅，然后又告诉汤姆：“司机马上就过来了。”
汤姆说：“谢谢您！”
丽芳说不用谢，准备下楼的时候，李太说：“阿姨，你给先生把衣服带下去吧。”
丽芳便拿起沙发扶手上的那件西服下去了。
经过二楼的时候，吴老师和莹莹一起低着头小声在读着什么，李先生和嘉嘉各自坐在沙发上。
丽芳把衣服交给李先生，他顺手就穿上了。
汤姆就跟在丽芳身后，李先生朝他点点头。
而莹莹和吴老师并没有抬头，继续小声读着课文。
到了楼下，汤姆突然微微皱着眉头，对丽芳说：“这里有一种令人受不了。”
他用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子，翻了个白眼。
单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坐在南墙边，看到汤姆的这个姿势，笑了起来。
丽芳也笑了笑说：“才不是呢！”
汤姆笑了。
丽芳看到赵师傅的车已经缓缓停在了院门口，便对汤姆说：“车到了。”
汤姆说：“谢谢！”
送他出了院子，又进屋回了厨房里。是的，丽芳现在进厨房都用回字了。这里是丽芳在李家除自己卧室以外，待得最舒适自在的地方。每当身处厨房，丽芳的心才是安宁踏实的，这是属于丽芳的领地和主战场。
孔乙己问小孩们茴字有几种写法？
这个问题如果让丽芳回答，起码有四种。早餐、午餐、晚餐，再加上垚垚的宵夜。一天起码回四次厨房，如果再加上其他拿东西和放东西的次数，则数不过来。
准备明天做肉馅火烧。先把面粉加酵母和成团放在冰箱冰藏发酵，再调肉馅。
做完这些后，又把垚垚的夜宵青菜洗了，用淡盐水泡在盆子里，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了。
现在做宵夜还有点早，丽芳来了客厅里南墙下坐下等着。玩一会儿手机。
不多时，李先生下楼来了，问丽芳：“给垚垚准备的什么饭？”
丽芳回答青菜肉丸子面条过后，李先生说：“给我和莹莹也准备一样的。我们也吃一点。”
他说完就又上楼去了。等到八点半的时候，和莹莹一起下楼，父女俩又亲自送了吴老师出门。
再进屋的时候，李先生坐在了沙发上，莹莹过去站在爸爸的腿间，把小身子靠在了爸爸身上。
李先生便把她抱起来坐在了自己的腿上。开始用一只手泡起茶来。
莹莹像只小猫咪，软软的说：“爸爸，我喜欢汤姆，我想让他教我画画。”
李先生并没有马上接女儿的话，而是看着水壶里的水接满，关上盖子开始烧水后，才温声说：“那你就跟着他好好学吧。汤姆是很好的老师，你要珍惜跟着他学习的机会。明白吗？”
莹莹说：“我明白。 妈妈都已经说过啦。”
李先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父女俩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李先生把脸抵在莹莹的头顶上，父女俩一起听着壶里的水开始滋滋作响。
九点半，垚垚回来了，丽芳出去开了院门，接过垚垚的书包，关上院门和他一起进屋。
丽芳把书包放下的时候，李先生瞟了一眼，对垚垚说：“以后自己拿书包，别让阿姨给你拿了。”
垚垚在对面沙发上坐下，说：“不是我让阿姨拿的，是她自己要拿的。”
丽芳原本要去厨房里端面条了，听到他们父子俩的谈话，不由停下脚步，站在客厅中间笑着说：“他上了一天学累了，我帮他拿一下。”
李先生没搭理丽芳，又对着垚垚说：“你已经十几岁了，应该自己拿书包。阿姨要拿是阿姨的事，你可以拒绝。”
丽芳算是又讨了个没趣，回了厨房里，把面条和煎蛋端了出来，又给他们三个人的碗里都盛了些面条。
只听垚垚说：“知道了。”
莹莹笑道：“因为阿姨爱我们！她还给我盖被子呢！”
李先生又问：“这个周末怎么安排？去打网球还是高尔夫？”
垚垚说：“打高尔夫吧，把君君和莹莹也带上。”
莹莹说：“肯定要把我们带上呀！”
李先生笑道：“莹莹以后也忙起来了，又给他找了个教画画的外教。”
李先生把莹莹从自己腿上放下，起身说：“走吧，吃饭！”
垚垚起身，等莹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故意凑过去闻了闻，大声说：“哎呀！全是人民币的味道！”
莹莹笑着扑打了哥哥一把说：“你全是臭屁味！”
说完跑到餐桌那边，自己爬到了餐椅上。
李先生和垚垚并排走过来，看着站在餐椅上的女儿，李先生有些严厉地说：“今晚才和你说过的规矩呢？说话要讲文明呀！”
莹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说：“我和哥哥开玩笑的！”
李先生妥协了，柔声对着莹莹说：“吃吧，吃完了去睡觉。”
吃完饭，李先生去一楼的卫生间里漱完口，陪着两个孩子一起上楼。
丽芳也跟在后面上楼，要看着莹莹洗澡。
李先生惬意地坐在二楼客厅的小沙发上说：“你们俩去洗澡吧。我坐一会儿。”
莹莹说：“那你一会儿能给我讲故事吗？”
李先生干脆道：“可以。”
丽芳带着她去了房间，把卫生间里的暖气打开了。
莹莹边脱衣服边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快点洗澡，不然一会儿爸爸就又走了。”
丽芳听得好笑，顺手帮她把卫生间里的让虚掩上了。
她洗完澡，站在房门口叫爸爸。
李先生正在看一本书，立刻起身说：“来了。”
这一天晚上，李先生没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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