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出现在毡房门口。他看到屋内多了两个陌生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握紧拳头，愤怒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在我家做什么？”
“是两个过路的旅人，”中年女人连忙解释，“他们骑的马在路上死了，走了一夜才好不容易到咱们这儿，来家里讨点吃的。”
“阿娘，他们是汉人啊，干嘛要给他们吃的？”男孩脸上的怒气转为疑惑，但拳头依旧紧紧攥着。
“汉人跟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饿了自然要吃东西。你也快点过来吃早餐吧！”中年女人微笑着劝道。
“汉人都是坏人！再说，总共就四张饼，给了他们两张，您吃什么？”男孩脸上的怒气再次涌了上来。
“你们先吃，我再去做些。”中年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把麦饼往竖爷和三恒手里塞。
“我们不白吃的。”竖爷听她说要再去做麦饼，心中稍稍坦然，接过麦饼的同时，伸手从胸襟口袋里掏出两块碎银放在桌上，又看着男孩和蔼地补充道。
“银子收起来吧，”中年女人拿起碎银塞回竖爷手中，“几张饼、几碗奶茶，值不了这么多钱。”
“大姐，这银子您一定得收下，不然我们就不吃了。”竖爷缩回手，表情严肃地坚持道。
“就算要收钱，也用不了这么多，几个五铢钱就够了。”中年女人握着银子，继续往竖爷手里塞，嘴里接过他的话说道。
“我们没带五铢钱，身上只有银子。”竖爷摇了摇头说道。
“那一块碎银就够了，这块你拿回去。”中年女人见竖爷态度异常坚决，便不再执意推辞，提出了折中的办法。
“好。”竖爷见中年女人愿意收下一块碎银，也不再坚持，伸手接过她递回的那块碎银。
钱的事情厘清后，中年女人走到毡房出入口右侧的简陋灶台边生火煎饼，竖爷和三恒这才终于能安心吃起手中的麦饼。
屋子里安静下来。灶台下几根燃着的干柴发出细微的噼里啪啦声，桌子边四个吃着麦饼的人嘴里传来轻轻的吧唧声。
“你们跟其他汉人不一样。”男孩手上的饼还剩半张时，停下咀嚼，抬起头，眼睛先看向三恒，随即定格在竖爷脸上，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两人说道。
“你见过其他汉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竖爷拿着半张饼的手停在半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问道。
“见过！就在三年前，在我们的故土上。”男孩脸上重新泛起怒气，“一群汉人士兵烧了我们的房屋，抢了我们的土地和牛羊，把我们从世代居住的地方赶了出来。”
“我也看见了，对吧，阿哥？”小女孩把最后一口麦饼塞进嘴里，鼓着腮帮插话道。
“是啊，那时候你才五六岁，是阿爹背着你走到这里的。”男孩转头看向小女孩，脸上的怒气被怜爱与悲伤取代。
“汉兵怎么会变成这样？真是太可恶了！”三恒听完兄妹俩的话，又想起从山海界回来后两次去乌垒的遭遇，忍不住愤愤不平地说道。
“哎！” 竖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屋内再次陷入安静。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咀嚼麦饼的细微声响、喝奶茶的吞咽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你们不是坏人！我看得出来，你们跟那些汉兵不一样。”等竖爷和三恒把手里的麦饼都吃完，小女孩一边把男孩倒好的奶茶推到两人面前，一边说道。
“谢谢！”三恒抬头看向小女孩，礼貌地回应。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三恒紧接着问道。这时他才仔细打量起小女孩，总觉得她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孔雀。”小女孩报上自己的名字，又反问三恒，“你叫什么名字呀？”
“孔雀，好美的名字！”三恒抿了一口奶茶，称赞道，“孔雀有漂亮的翅膀呢。”
“噢！对了，我叫三恒，潘三恒。”他紧接着补充道。
“你们要去哪里呀？”孔雀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车师前国。”三恒含着一大口奶茶，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车师前国？”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男孩突然插嘴，“你是说要去车师前国？”
“是啊，我们要去车师前国。”三恒把嘴里的奶茶咽下去，口齿重新变得清晰。
“听说车师后国、车师前国和焉耆国在跟匈奴人勾结，”男孩好奇地追问，“你们是去车师前国打探消息的吗？难道汉人要准备跟匈奴人打仗了？”
“不是！”三恒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你们去车师前国做什么？”男孩不肯罢休，继续追问。
“牦牛，别人的事，你问那么多干嘛？”正在专心煎饼的中年女人转过头，先瞪了男孩一眼，不悦地说道，接着又对竖爷和三恒抱歉地说，“两位莫怪，这孩子就是问题多。”
“呵呵！没事。”竖爷笑了笑说道，“我们有个朋友在车师前国隐居，我们是去拜访他的。”
“那你们要顺便留意下匈奴人，匈奴人更不是好东西。”牦牛神情严肃地建议道。
“你说得没错，我们跟匈奴人打过交道，他们确实喜欢恃强凌弱、蛮横霸道。” 竖爷立刻接话，“当年匈奴人控制西域的时候，西域各国的百姓都成了他们随意驱使的奴仆；后来汉兵来了，赶走了匈奴人，西域各国才迎来了独立自主的日子。”
“可汉人和匈奴人都是坏人。”牦牛脱口而出。
“大叔和三恒哥哥是好人！”孔雀边小口喝着奶茶，边忍不住插话。
“你们……你们确实不是坏人。”牦牛听了妹妹的话，迟疑了一下说道。
“我们汉人讲究仁义礼智信，”竖爷喝了口奶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汉兵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确实违背了我们汉人做人做事的原则。但我想，这并非大多数汉兵的本意，多半是个别品性低劣的当官的，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了士兵，才让他们违背自身意愿、违背汉人处事原则，做出损害西域百姓利益、伤害西域百姓感情的事。”
或许是竖爷的话有些难懂，又或许是这番话太过苍白，他说完之后，屋内便安静了下来。孔雀瞪着大眼睛望着他，像是在等他进一步解释；牦牛则低着头，目光落在桌上的奶茶上，似乎在考虑喝还是不喝。
“麦饼来了！没吃饱的继续吃啊！”中年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安静，随后，桌子上多了一大盘麦饼。牦牛的目光从奶茶上移开，拿起一块麦饼大口吃了起来；三恒也跟着拿起一块，就着奶茶咀嚼；竖爷犹豫了一下，同样拿起一块麦饼。孔雀则有些失望地继续喝着奶茶，中年女人也倒了碗奶茶慢慢喝着。
“大姐，看你们的装束像是西域人，样貌却像我们汉人，”竖爷终于将心中的疑惑说出，“你们是西域哪国人？又是从哪里迁来这里的？”他早就想问这个问题，只是先前顾忌对方对汉人的敌意，一直没好开口，此刻觉得时机已然成熟。
“我们本是婼羌人。”中年女人语气平静地说道，脸上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仿佛在讲述别人的经历，“十三年前，婼羌国在与赤水羌的争斗中败了，赤水羌侵占了我们世代游牧的草地。婼羌国王唐兜带着族人退到玉门关，却被拒之关外，他一怒之下便带着部分族人往北投降了匈奴。我们这一支婼羌人不愿跟随他降匈奴，便前往渠犁国，在孔雀河南岸一块无主之地定居下来。可三年前，汉兵要征用我们的定居地屯田，又把我们从生活了十年的地方赶了出来，我们只好离开渠犁国另寻家园，最后便到了这里。”
“西域都护府就任由赤水羌侵占婼羌国？他们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没做吗？”竖爷想起皮山国的遭遇，心中已有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时的西域都护，曾向婼羌国王唐兜索要一块上等美玉，被拒绝后便怀恨在心，”中年女人缓缓说道，“所以在赤水羌攻打婼羌国时，他故意不发援军，才导致婼羌人兵败亡国。”
竖爷和三恒闻言，同时摇了摇头。竖爷眼中满是痛惜，脸上写满失望；三恒则是眼中燃着怒火，脸上堆着怒气。
“阿爹就是在离开渠犁国、前往焉耆的路上没的。”牦牛忍不住插话，眼中瞬间泛起晶莹的泪光，“我们路过尉犁国时遇到了强盗，阿爹为了护着我们，跟强盗搏斗时受了伤，最后没救活。虽说后来在尉犁国人的帮助下打跑了强盗，可讽刺的是，那些强盗也是尉犁人。”
“世道不太平啊。”中年女人拿起一块麦饼，咬了一口，笑着说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事，这十多年来我们见得太多了。比起很多人家，我们家算是完整的了。”
竖爷和三恒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有着远超常人的力量，此刻却只感到深深的无力；他们有着看似无限的光阴，却在流逝的岁月中无所作为。待在毡房里，只觉得像困在牢笼中般浑身不自在；坐在凳上，又像坐在针毡上般坐立难安。于是，两人决定告辞，继续赶路。
竖爷拿出一锭金子，让牦牛帮忙买两匹马。等马牵来的时候，已过巳时，将近午时。那时，太阳像掀去了伪装的面具，露出狰狞的面目，大地上蒸腾起滚滚热气，宛如点燃柴炭的烤架。草地上空荡荡的，没有牲畜，没有牧人，连一个能自行走动的活物都看不见。竖爷和三恒听从了中年女人的劝说，决定在毡房里再歇半天，等傍晚太阳收敛了气焰再上路。
在接下来度日如年的半天里，竖爷和三恒想睡却毫无睡意，只能硬着头皮和中年女人一家闲聊。好在经过一个早上的相处，两个孩子对他们已全然没了敌意，聊起天来也少了几分沉重。
通过半天的闲聊，竖爷和三恒得知，目前在天山山脚下这片不大的绿洲上，生活着十九户人家，共七十三口人。这十九户人家中，有十户是从渠犁国迁来的婼羌人，另外九户则是焉耆人。三年前，从渠犁国迁出的那支婼羌人，一路颠沛流离，穿过贫瘠的尉犁国，越过险要的铁关谷，来到水草丰美的焉耆盆地，却又遭到焉耆人的驱赶，只得再次经由铁关谷返回天山南麓，最终落脚在这片绿洲。而绿洲上原本住着八户从焉耆盆地迁来的焉耆人，他们接纳了这些婼羌人，给了他们羊种，帮助他们重新过上了安稳日子。
时间缓缓流逝，日影悄然西移。当牧人赶着牛羊再次出现在葱郁的大地上时，竖爷和三恒吃过女主人准备的晚餐，带着她为他们备好的路上充饥的麦饼，告别了孔雀一家，踏上了新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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