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在夜色中平稳前行。
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子。
气氛比风更冷。
自从离开白骨岭化作的巨坑,这支临时拼凑的西行队伍,就陷入了一种沉默。
没人说话。
孙刑者,这只平日里最聒噪的猴子,此刻正抱着棒子,蹲在云头边缘,一双火眼金睛愣愣地望着下方飞速倒退的黑暗山峦,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难得的安静,让整片云都显得有些寂寥。
另一侧的诛八界,正用一块干净的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的九齿钉耙。
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世间只剩下这一件事值得他去做。
但他偶尔停顿时,手指会下意识地触碰怀中一枚玉佩的轮廓,眼神也会随之变得复杂。
金大强这个铁疙瘩,像一座山,忠实地护在净琉身前,为她挡住大部分的夜风。
净琉缩成一团,脸色依旧苍白,白骨岭的经历显然给她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她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站在云头最前方,那个如山岳般魁梧的背影。
玄奘。
他闭着眼,神情肃穆,仿佛入定,全凭一种玄妙的感觉在引路。
只有云逍没闲着。
他的大脑,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正在高速运转,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白骨岭的整个事件。
从踏入那片隔绝天地的骨原,到最后那株千年古树的崩溃。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折,都在他的识海中被拆解、分析、重组。
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一个让他后背发凉的结论。
古佛势力的这些敌人,根本不讲道理。
不是玄奘那种“物理”上的不讲道理,而是一种更底层,更诡异的,从根源上扭曲规则的不讲道理。
那株古树的力量,核心不是法力有多深厚,神通有多强大。
它的核心,是“执念”。
一种偏执到极致,强大到足以凭空捏造一方世界的唯心之力。
在它的领域里,它就是规则。
它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惨白的骨火。
它说要有恨,于是宫殿里便盛满了怨念的佳肴。
常规的攻击对它无效,甚至会成为它的养料。
若非自己的【通感】恰好能“尝”出这种执念的本质,洞悉了那段尘封千年的孽缘,用攻心之计从内部瓦解了它的存在根基……
云逍不敢想下去。
他们所有人,恐怕都会成为那片白骨地的新藏品。
自己的【通感】,还有逻辑推演,在面对这种“疯子”时,似乎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奇效。
可这还不够。
这只是一种被动应对的天赋。
他需要一套理论,一套可以理解、可以分析、甚至可以预测这种唯心力量的理论体系。
否则,下次再遇到一个“不讲道理”的敌人,他未必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躺平摸鱼,也得先保证自己能活到可以躺平的时候。
想到这里,云逍深吸一口气,从云头上站起,打破了这片凝滞的沉默。
他走到玄奘身后,隔着三步远,恭敬地行了一礼。
“师父。”
玄奘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弟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父。”云逍斟酌着词句。
“说。”
“白骨岭那株树妖……”云逍顿了顿,试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它的力量,很奇怪。不像是法力,也不像是气血,更像是一种……念想。一种‘我觉得应该这样,于是世界就变成这样’的力量。”
“这世上,真有如此唯心的力量吗?”
云逍问完,连孙刑者和诛八界都下意识地投来了目光。
这个问题,同样也困扰着他们。
那场战斗,打得太憋屈了。
一身神力,却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玄奘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身,那双深邃得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云逍。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穿他穿越者的灵魂,看穿他识海中沉睡的八戒,看穿他所有的秘密。
云逍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良久,玄奘的嘴角,竟罕见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弧度。
“你这小脑瓜,转得倒是比猴子快。”
远处的孙刑者撇了撇嘴,没吭声。
“你说的没错。”玄奘重新望向前方无尽的黑暗,“力量的形态,从不止于法力、气血、神魂这些‘实’的东西。”
“当一个生灵的‘念’,强烈到极致,纯粹到极致,便可干涉现实,扭曲规则。这便是‘唯心’之力。”
“这……这岂不是无敌了?”孙刑者忍不住插嘴,“俺要是念叨着让天塌下来,天就塌了?”
“你的念不纯。”玄奘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想让天塌,又怕天塌了砸到自己,又想着天塌了好让五行山开个缝,还想着到时候能溜去哪里偷桃吃。你的念,太杂,一文不值。”
孙刑者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一张猴脸涨得通红。
云逍若有所思:“所以,那古树的执念,便是‘等一个人’。这个念头,它持续了千年,所以足够纯粹,也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创造白骨岭那样的世界?”
“可以这么说。”玄奘点头,“古佛一道,走的便是这条路。斩去七情六欲,独留一念。或为慈悲,或为寂灭,或为普渡。念之所至,化为自身佛国,便是他们的道。”
“听起来,似乎很高深。”云逍道。
“是歪路。”玄奘的语气骤然变冷,“舍本逐末。为了追求纯粹,便舍弃人性。为了成就‘佛’,便不再是‘人’。最终,剩下的那个念,不过是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空壳,一旦被污染,便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就像镇元子,他的念是‘长生’,被污染后,就成了吞噬一切的‘贪婪’。”
“就像那株古树,它的念是‘等待’,被那谛听者利用,就成了病态的‘占有’。”
玄-奘的话,如洪钟大吕,在云逍心中敲响。
他好像明白了。
这些古佛,就像一台台设定单一程序的超级计算机,程序本身或许没有对错,但一旦被植入病毒,就会爆发出最可怕的破坏力。
“那师父您的道呢?”云逍好奇地问。
玄奘沉默片刻,缓缓举起了自己的拳头。
那是一只砂锅大的拳头,骨节分明,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我的道,是‘理’。”
“理?”
“天地万物,皆有其理。生老病死是理,因果循环是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也是理。”玄奘的声音平静而霸道,“我的拳头,便是‘理’的具象化。当我挥拳时,我不是在攻击,我是在纠正一个错误。”
“所以,我一拳能抹掉那座白骨宫殿,不是因为我的力量比它的执念强。”
“而是因为,‘它不该存在’,这个‘理’,比它‘想要存在’的‘念’,更根本。”
云逍彻底呆住了。
他终于明白了。
玄奘的“以理服人”,是真正意义上的“物理”!
是直接从概念层面,用名为“道理”的橡皮擦,把你从这个世界上擦掉!
这比唯心力量,还要不讲道理!
“原来如此……”云逍喃喃自语,他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向他缓缓打开。
他的【通感】,或许可以“尝”出敌人的“念”是什么味道。
而玄奘的拳头,则可以告诉敌人,什么是“理”的味道。
一时间,他对这位神经质师父的敬畏,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这场沉重的论道,让气氛再次变得压抑。
孙刑者挠了挠腮,似乎想打破这尴尬,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师父,道理俺听明白了。那个……我们还有多久到女儿国啊?俺听说,那里的风光,可是别具一格啊。”
一提到“女儿国”三个字,原本沉默的诛八界,擦拭钉耙的手,猛地一顿。
他的眼中,竟也难得地亮起了一丝光芒。
显然,这个传说中的地方,对任何雄性生物,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女儿国,好地方啊!”诛八界竟主动开了口,声音不再那么冰冷,反而带着一丝向往,“俺老猪……俺还在天河当差的时候,就听闻过其大名。”
他来了兴致,放下钉耙,眉飞色舞地对孙刑者和云逍说:“你们是不知道,传说那西梁女国,自开国以来,国中便无一男儿。满城皆是美人,而且个个风情万种,温柔似水。”
“最神奇的,是城外那条子母河!”诛八界说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传说啊,只要喝上一口那河里的水,甭管男女,肚子立马就能大起来,十个月后,就能生个大胖娃娃!”
孙刑者听得眼睛都直了:“还有这等好事?那岂不是说,咱们要是去了,都不用娶亲,就能儿孙满堂了?”
“正是此理!”诛八界一拍大腿,“猴哥你想想,咱们打生打死图个啥?还不是功成名就,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女儿国,直接一步到位!这简直是为我等英雄豪杰量身打造的温柔乡,解甲归田的圣地啊!”
两人一唱一和,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美女夹道欢迎,端着子母河水送到嘴边的场景。
就连云逍,听着这番描述,也不禁有些心驰神往。
如果真有这么个地方,那“退休摸鱼”的终极理想,岂不是唾手可得?
一时间,祥云上愁云惨淡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粉红色泡泡的旖旎幻想。
然而,就在这幻想达到顶峰之际,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浇下。
“你们说的,是五百年前的旧闻了。”
玄奘的声音不大,却让祥云上瞬间鸦雀无声。
孙刑者和诛八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玄奘缓缓转过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大夏皇朝的内部典籍记载,五百一十七年前,女儿国曾爆发过一场史无前例的神秘大疫。”
他的声音在清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场大疫之后,女儿国便国门紧闭,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系。”
“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之后,国中,再无男丁降生。”
“所有试图进入其中的商队、僧侣、修士,都有去无回,再无音讯。”
“久而久之,在官方的舆图上,西梁女国的位置,被标注为——”
玄奘一字一顿,说出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称谓。
“大、凶、之、地。”
话音落下,祥云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诛八界脸上的向往,变成了惊愕。
孙刑者的火眼金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
云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传说中的温柔乡,一个只有女人的国度,一个能让男人怀孕的世外桃源。
如今,却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吞噬一切来访者的恐怖禁区。
这前后的反差,太过巨大,太过诡异。
那张刻在青铜面具内侧,字迹娟秀的地图,到底想把他们引向一个怎样的地方?
“古佛……”
云逍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们即将踏入的,根本不是什么温柔乡。
而是一个精心布置了五百年,披着旖旎外衣的修罗场。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引路的玄奘,猛地睁开双眼,指向前方。
“到了。”
众人闻言,齐齐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的云雾缓缓散开,在朦胧的月色下,一座秀美城池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那城墙,似乎是白玉所砌,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远远的,仿佛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
女儿国。
它静静地蛰伏在那片山脉之后,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等待着猎物的光临。
喜欢镇魔司摸鱼指南请大家收藏:(m.xinbayixs.com)镇魔司摸鱼指南新八一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