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杂草地上，面对着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堆，莫神婆喃喃的说起了往事。
她已经过了七十二岁，虽然看着很健康的样子，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老年人。
但是在她说起几十年前的往事的时候，恍惚之间，齐洛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些少女的神态。
那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她才已经快三十岁了，哪怕在倡导晚婚晚育的那个年代，也已经属于晚育。
再不生育，可能就来不及了，她们这一脉的传承就要断在她的手上。
她母亲逼着她，必须要找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
“我本来是不想害人的，可是，我妈多次求我，甚至以死逼我，一定要我将传承给留下来。没有办法，我只能去找。”
“我不想找好人，好人不应该受这样的劫难。我只想找一个坏人，反正只是给我一个孩子就可以了，把他克死，那也算是为这个世界除害了。”
“我也不想找一个很难看的——虽然没有那么多的男女之情，可再怎么说，还是希望能做自己男人的那个人，能够看得顺眼。”
“后面我就找到了他。”
“他比我要小几岁，长得很好看。”
“而且，他是一个流氓犯……流氓犯，那不就是坏男人吗？死了正好。”
“在他逃跑的路上，我救了他，把他带回了山上。我这里很偏僻，一个邻居都没有，就算有人找上门来，让他往树林里一躲，也不会有人发现。”
“就这样，他成了我的男人，让我怀孕了。”
“我们在一起住了几个月，在我确定了怀孕之后，我妈就把他赶走了，跟他说，再不走，就要举报他。”
“他走了。”
“其实那时候，我是希望他能够陪在我身边的，哪怕他是一个流氓……可他对我真的很好，他长得也很俊……我应该是喜欢他的……”
“可我妈跟我说，那只是一段孽缘，需要尽早的斩断，不要和男人产生羁绊，在一起的时间越长，羁绊越深，那样会痛苦一辈子。”
“她说她也是那样过来的……”
“她说孤寡一生，那就是我们的命运，改变不了这样的命运，只能改变自己来适应。”
“她说她是为了我好。”
“她说的也许是对的，但是，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已经和他产生了羁绊。”
“但是我改变不了什么。”
“他被吓跑了，下了山。没多久就被抓了，关了起来。”
“他没有供出我收留了他，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弄大了我的肚子，在那一年，就属于流氓罪，他不想给自己加罪。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连累到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是觉得，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
“后面，我生孩子了。同一天，他在看守所死了。”
“几天后，就埋在了这里。”
“他的父母因为他这个犯了流氓罪的儿子而感到羞愧，草草的就埋葬了他。后面，全家都搬迁走了——因为在这里已经住不下去了，不管走在哪里，别人都会对他们指指点点。”
“我坐完月子，才知道这件事情。”
“我来到这里看望他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游魂——他有怨气，他不想消散。”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他留下来，让他成为一个恶鬼，这样就不会消失了，可以常伴着我。”
“可是我知道，那样会让他无法进入轮回，对他不好，我只能强行的驱散他的意识，让他进入轮回。”
“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并不是流氓，他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是被人诬告的，然后赶上了那一次的严打，就这样了。”
“是我的自以为是，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我对不起他！”
“我愧疚了几十年，几十年，我都不敢过来。我没有脸面对他。”
“今天，是我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天，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过来，向他告个别——虽然他已经被我亲手打散了意识送入轮回，已经听不到我的告别了，但我还是想过来看一看。”
“……”
莫神婆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
声音很轻，有点像在讲他人的故事。
但不经意间抬头，又发现已经是泪流满面。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对着齐洛说道，“我没有背上那样的血脉诅咒，他没有被人诬告，我们认识了，在一起了，有孩子了，我们应该会生活得很幸福吧？我女儿也不会遭遇那样的事情，她不会丧夫，也不会自杀，阿离也不用才几岁就被我弄瞎眼睛，她会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会活得很开心吧？”
齐洛点头：“那肯定会活得很开心。”
心里却有一些不以为然。
前生的他，是一路穷过来的，也见到了贫穷家庭的各种悲哀。
幸福从来就是一种奢侈品。
不是说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就可以幸福。
她这一脉如果没有那些超然的能力，就在这个小山村，未必能挣到多少钱。
没有了那样的诅咒，可生活不一定就能幸福，也许会为着柴米油盐而苦恼着，把生活过得一地鸡毛。
这个人间世，有着这种血脉诅咒的只是她这一家，可是活得不幸福的，却有着千千万万户人家。
只是这样的想法，他是不能说出来的。
这个时候，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莫神婆那么的想要斩断那血脉中的传承。
也不只是女儿的悲剧，还有着她自己的悲剧。
那样的命运，确实太过沉重了。
他陪着莫神婆在这山坡上，听她讲着那些往事。
过了半个多小时，莫神婆终于颤巍巍的站起来了，看着那个小土堆，叹息了一声，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也应该准备上路了。”
齐洛听着她这话，莫名的鼻子一酸，心里有一些发堵。
她是要离开这个小土堆。
也是要离开这个人间世。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回到了那座院子，时间也才五点多。
但是，王妈已经将饭菜做好了。
这一顿饭，就是莫神婆的最后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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