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啊——黑了天呐——啊哈呦——”
王二婶的铜锣声划破东北腊月的寒夜，铜面上凝结的霜花簌簌掉落。我缩在柴房角落里，透过墙缝看着院子里跳动的篝火。火光将她画满符咒的神裙染成血色，腰间的铜铃随着舞步撞出细碎声响，像是无数小鬼在暗处磨牙。
这事得从三天前说起。我家隔壁的刘老汉突然疯了。白天他还在村口唠嗑，说自家新腌的酸菜酸得透亮，可日头一落，就开始浑身抽搐，嘴里发出类似驴叫的嘶吼。他抄起灶台上的菜刀，把自家供着的祖宗牌位砍得稀碎，刀刃劈在青砖上迸出火星，嘴里还喊着：“都滚！都滚出我家！”
刘婶吓得瘫在地上，裤裆里一片水渍。村里几个壮汉冲进去夺刀，却被刘老汉一巴掌扇得鼻血长流。他那枯瘦的胳膊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生生把二柱子按在墙上，指甲深深掐进对方脖颈。最后还是三四个男人用麻绳把他捆在房梁上，可即便如此，刘老汉仍在拼命挣扎，活像条被钉住的疯狗。
消息传开，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这是冲撞了脏东西。刘婶抹着眼泪，连夜去请王二婶——我们屯子里最有名的萨满。
此刻，王二婶的神歌还在继续：“家家户户把门关呐——行路君子奔客栈——”她突然一个踉跄，铜铃乱响，手里的神鼓“咚”地砸在地上。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的眼神已经变得空洞，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孽障！”沙哑的男声从王二婶喉咙里挤出来，她的身体诡异地扭曲着，脑袋几乎转到了背后，“这老东西偷了我的东西！”火光映照下，她的脸浮现出青灰色的纹路，像是爬满了蜈蚣。
刘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磕得额头渗血：“大仙饶命！我家那口子到底犯了啥错？您明说！”
王二婶突然暴起，一把揪住刘婶的头发，将她的脸按进篝火里。众人惊呼着上前拉扯，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就在刘婶的头发开始冒烟时，王二婶的声音又变回了女声，带着哭腔喊道：“快泼冷水！快！”
有人抄起水缸里的瓢，凉水浇下去的瞬间，王二婶瘫倒在地，嘴里喃喃自语：“是后山的黄皮子庙……”
原来三天前，刘老汉上山砍柴，看见一座破败的黄皮子庙。庙前供着半块发霉的豆包，他一时贪心，揣进了怀里。当晚，就被黄皮子精上了身。
王二婶缓过神来，吩咐众人准备祭品。猪头要黑毛的，公鸡必须是打鸣最响的，还要九根红绳、七枚铜钱。等这些东西备齐，已经是后半夜。她重新穿戴好神服，在刘老汉身上贴满符纸，又将铜钱串成手链，套在他手腕上。
“日落西山黑了天——”神歌再次响起，这次的曲调更加阴森。王二婶手舞足蹈，突然抓起一把香灰撒向空中。奇怪的是，那些香灰并没有落下，反而在空中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黄皮子大仙！”王二婶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大人有大量，他就是个没见识的庄稼汉。您要啥，我们都给！”
模糊的人形发出尖笑，刘老汉突然剧烈挣扎，麻绳“啪”地绷断。他冲向王二婶，却在距离她半米处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王二婶趁机将红绳甩过去，缠住刘老汉的脖子。
“捆仙绳，锁仙魂，黄仙莫要再害人！”她一边念咒，一边将公鸡的血洒在地上。鲜血画出一个诡异的图腾，瞬间燃起蓝色火焰。刘老汉惨叫一声，一团黑雾从他嘴里飘出，在空中化作一只巨大的黄皮子。
黄皮子精恶狠狠地盯着王二婶：“老东西，敢坏我好事！”
王二婶不慌不忙，举起神鼓：“黄仙在上，这刘老汉虽有错，但罪不至死。您若肯饶他，往后每月初一，我们必来庙前供奉。”
黄皮子精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尖啸，消失在夜色中。几乎同时，刘老汉瘫倒在地，昏睡过去。
这场跳大神持续到鸡叫三遍。王二婶累得脸色煞白，收了钱后，嘱咐刘婶：“记得每月初一去黄皮子庙还愿，要是再忘，就不是疯癫这么简单了。”
从那以后，村里的人都对这些仙家越发敬畏。每当夜幕降临，总有人能听见后山传来隐隐约约的铜铃声，还有人说看见过黄皮子穿着人的衣服，在月光下跳大神。而王二婶家的门槛，也被前来求仙问事的人踏得矮了三寸。
可事情还没完。半年后的一个雨夜，王二婶家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等村里人赶到时，只见她披头散发，在泥水里打滚，嘴里喊着：“别抓我！别抓我！”她的脸上、身上布满抓痕，像是被无数利爪挠过。
“是黄皮子……”王二婶见人来了，突然清醒片刻，“它们说我坏了规矩……”话没说完，又开始胡言乱语。
原来上个月初一，刘婶家忘了去黄皮子庙供奉。黄皮子精迁怒于王二婶，说她没有尽到看管的责任。
这次，不管王二婶怎么跳大神，都没用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临终前，她把神服、神鼓都烧了，还留下遗言：“告诉村里人，别再信这些了……这些仙家，惹不起啊……”
王二婶死后，村里再也没人敢当萨满。那座黄皮子庙也彻底荒废，长满了荒草。但每到雨夜，还是能听见若有若无的神歌声，还有人说看见过王二婶的身影，穿着破旧的神服，在雨中跳着最后的大神……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的年轻人都不信这些邪乎事了。有人甚至把黄皮子庙的砖瓦拆了，拿去盖猪圈。可没过多久，拆庙的那家人就接连出事：先是家里的猪全都病死，接着男人在干活时从房梁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老人们都说，这是黄皮子精在报复。渐渐地，那片废墟又成了村里的禁地，再没人敢靠近。
多年后，我离开村子去城里打工。每当夜深人静，总会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夜，想起王二婶跳大神时的神歌，还有那跳动的篝火。有时在梦里，还能听见“日落西山啊——黑了天呐——啊哈呦——”的歌声，醒来时，枕头已经被冷汗浸湿。
听说现在的村子已经大变样，盖起了楼房，修了水泥路。可那座荒废的黄皮子庙，还有王二婶的故事，依然在老一辈人的口中流传，成了每个孩子小时候最害怕的睡前故事。
而我，每次回老家，都会特意绕开后山。因为我总觉得，在那片荒草丛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还有那熟悉的神歌，在风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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