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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毒蛇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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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深重,浸透了吊脚楼的竹地板,寒意丝丝缕缕地渗上来。阿古拉蜷在床榻最里侧,背对着顾远,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冻硬的石头。身边男人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已然沉入梦乡。可阿古拉却睁着眼,空洞地望着竹墙上摇曳的、被月光扭曲放大的影子,心如同被泡在冰冷的苦胆汁里,又涩又疼。

刚刚结束的亲密,像一场凌迟,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回忆录般的精确。不再是曾经在苗疆初夜时那种带着少年莽撞和探索欲的急切,也不是后来情浓时炽热缠绵的占有。而是一种…小心翼翼、按图索骥的“复刻”。他拥抱的力度、亲吻落下的位置、甚至情动时的节奏…都仿佛在努力还原着记忆中的某个模板。

“阿茹娜…这样喜欢吗…”他低哑的、带着情欲和浓重悲伤的呓语,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阿古拉的耳膜。

“云州的奶酥…甜甜的…”

“那支银镶珊瑚的簪子…你戴上真好看…”

那些细碎到令人心碎的日常片段,那些只属于顾远和阿茹娜的私密喜好,甚至…床笫间最隐秘的习惯…都被他在迷离与清醒的边缘,无意识地倾吐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阿古拉竭力想要封存的屈辱之门。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操控的木偶,在顾远破碎的梦境里,扮演着亡姐阿茹娜。她的身体被占有,她的灵魂却被彻底排除在外。巨大的悲哀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付出的爱,她的炽热,她的独特,在顾远沉沦的悲伤和对亡妻的追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值一提。

“我算什么?”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难道我就不配拥有属于我‘阿古拉’的爱吗?难道我的存在,就只是为了填补姐姐留下的空缺,做一个活生生的影子吗?”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浸湿了枕畔。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才勉强压抑住喉头翻涌的呜咽。不能吵醒他。她不敢想象,如果此刻惊醒了他,看到自己满脸的泪水和不属于姐姐“阿茹娜”的委屈,他会如何反应?是惊慌失措?是厌烦?还是更深的、将她推得更远的悲伤?

巨大的痛苦和无处宣泄的委屈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再也无法在这充斥着“阿茹娜”气息的床榻上多待一刻!阿古拉猛地掀开薄被,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翻身下床,动作快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她甚至顾不上披件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脚,踉跄着冲出了房间,将顾远那依旧沉浸在亡妻梦境中的呢喃彻底关在身后。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身体,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跌跌撞撞地跑下竹楼,冲入寨子边缘一片相对僻静的竹林。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一根粗壮的冷竹滑坐在地,双臂紧紧抱住蜷缩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压抑了许久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却化作了更加撕心裂肺的、无声的恸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袖和膝盖。姐姐的死,远哥哥的崩溃,被当作替身的屈辱,深爱却得不到回应的绝望…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将她撕扯得体无完肤。

“呜…姐姐…远哥哥…我该怎么办…”破碎的呜咽从指缝中溢出,在寂静的竹林里显得格外凄凉。

张红同样一夜无眠。顾远那日直白到近乎残酷的“合作”提议,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辗转反侧,心乱如麻。恨意、恩情、迷茫、对未来的恐惧…各种情绪如同乱麻般纠缠不清。天刚蒙蒙亮,她便烦躁地起身,鬼使神差般又走向了那个能俯瞰顾远主楼阁的山坡,仿佛想从那座沉默的竹楼里,窥探出那个男人真实的心思。

刚走到半山腰,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能感受到其撕心裂肺的呜咽声,顺着晨风隐隐传来。张红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竹林深处,一个穿着单薄白色寝衣的苗疆少女蜷缩在地,小小的身体因剧烈的哭泣而颤抖着,如同风雨中飘零的落叶。

张红皱起眉。苗寨的女子大多开朗泼辣,鲜少见到哭得如此凄惨绝望的。她本不欲多管闲事,但那哭声中的悲痛太过沉重,让她无法视而不见。犹豫片刻,她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喂…你…你怎么了?”张红的声音有些生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蹲下身,试图看清少女的脸。

阿古拉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脸上满是泪痕和泥土的污迹,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她看到张红,先是茫然,随即认出这是那个被救回来的、对远哥哥心怀怨恨的左帐少主。

“呜……”阿古拉抽噎着,巨大的委屈让她几乎无法组织语言,只是下意识地指向顾远主楼阁的方向,语无伦次地控诉:“…我…我……我不是阿茹娜…呜…”

张红瞬间明白了!这少女,竟是被顾远欺辱了?!一股怒火瞬间冲上张红头顶!好啊!顾远!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表面上是救苦救难的恩人,背地里却干着强占苗疆女子的龌龊勾当!还把人当亡妻的替身玩弄?!简直禽兽不如!

“顾远?!是顾远那个混蛋欺负你了?!”张红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和不齿,她一把抓住阿古拉冰冷的手腕,仿佛找到了宣泄自己复杂情绪的出口,“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阴险狡诈!冷血无情!现在又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简直是人渣!败类!就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张红越骂越激动,将心中积压的对顾远的怨恨、对自身遭遇的愤怒,全都倾泻出来,用词之恶毒,诅咒之狠厉,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住口!”阿古拉如同被夺走了幼崽的雌虎,猛地甩开张红的手,那双还含着泪水的杏眼瞬间燃起暴怒的火焰!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站了起来,对着张红厉声尖叫:“不许你骂远哥哥!他不是!他不是渣男!不是禽兽!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张红被阿古拉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懵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泪痕却眼神凶狠、拼命维护顾远的少女,只觉得荒谬绝伦。“你…你被他欺辱了还替他说话?你是不是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被他威胁了?”张红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才被灌了迷魂汤!”阿古拉气得浑身发抖,泪水再次涌出,却是愤怒的泪水,“远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为了羽陵部、古日连部近万族人能摆脱拜火教的魔爪,能独立自由地活下去,忍辱负重,卑躬屈膝,受尽委屈折磨,假意向张三金那个老魔头低头,在虎狼窝里周旋斗智!你知道他有多难吗?!”

阿古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狂热崇拜:

“他为了苗疆!为了让苗疆的子民不再被拜火教奴役荼毒,夙夜不休地制图、谋划、提供资源和技术!他帮我们重建家园,教我们抵御外敌!他就是苗疆的救星!”

“他对手下的人更是掏心掏肺!为了让普通的战士也能吃上好的,穿得暖,他费尽心思改善营地伙食,筹集冬衣!他记得每一个立过功的小卒的名字!他…他…” 阿古拉哽咽了一下,想起顾远曾为了给受伤的士兵多争取一份肉汤,亲自去和拜火教后勤争执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阵酸涩和骄傲,“我的远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是这乱世里唯一的光!我不许你污蔑他!”

张红彻底呆住了,如同被雷劈中!她看着阿古拉那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那双燃烧着炽热信仰的眼睛,听着那些近乎神话般的描述…这姑娘…怕不是失心疯了吧?顾远?盖世英雄?唯一的光?这和她认知中那个设计陷害他们姐弟、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阴谋家,是同一个人吗?!

“你…你是不是…”张红张了张嘴,想问她是不是精神错乱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古拉猛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张红心底,“那天你和远哥哥在竹楼里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冰冷的恨意和深深的疲惫,“我恨你!也恨你弟弟!如果不是你们左帐当初查到了远哥哥的秘密,如果不是你们的存在逼得远哥哥不得不用那种手段自保,远哥哥怎么会看到你们受苦就动心,把封先生留给你们…我的姐姐阿茹娜!她就不会为了救远哥哥,惨死在古力森连那个老匹夫的马蹄之下!一尸两命啊!”

阿古拉眼中再次涌上泪水,这次是纯粹的、刻骨的仇恨:“我的姐姐…她才刚怀上远哥哥的长子…她才十八岁…那么好的一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盯着脸色瞬间惨白的张红,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我恨你们!但远哥哥说得对,过去的恩怨,是拜火教造的孽!是张三金那个老魔头太狠毒!我现在只恨古力森连!恨张三金!恨整个拜火教!”

她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淬毒苗刀,刀尖直指张红,眼神凌厉如冰:“至于你跟不跟远哥哥合作,我不管!那是远哥哥的事!但!如果你敢再咒骂远哥哥半句!或者敢对他有半分不利!你看我怎么用这苗疆的蛊毒,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淬毒的刀锋在微熹的晨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芒,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张红看着眼前这个明明似乎比自己还小的少女、哭得眼睛红肿、却如同护崽母兽般凶狠决绝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交织着巨大悲痛、刻骨仇恨和对顾远近乎盲目的狂热崇拜…巨大的震撼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真的是顾远的另一房太太?为了维护他,不惜对自己这个“仇人”拔刀相向?甚至…将她姐姐的死,也归咎于他们左帐当初的“逼迫”?

张红沉默了。她看着阿古拉那倔强又脆弱的样子,心中那团乱麻般的恨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搅动得更加混乱。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阿古拉一眼,然后默默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竹林。留下阿古拉独自一人,拄着苗刀,在晨风中微微喘息,泪水无声地滑落。

那场竹林里充满火药味和泪水的相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张红心中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阿古拉那混合着悲痛、仇恨和对顾远狂热维护的复杂形象,与她之前对顾远的认知形成了剧烈的冲突。那个“阴险狡诈的仇人”形象,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她对阿古拉,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却背负着如此沉重爱恨的苗疆少女,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红开始有意无意地“偶遇”阿古拉。作为苗疆实质上的“苗王”,阿古拉非常忙碌。张红能看到她在寨子中央的空地上,神色严肃地指挥着苗民们修建防御工事,动作干练,条理清晰;能看到她在专门的药庐里,对着满桌的瓶瓶罐罐和蠕动的毒虫,眉头紧锁地调配着药剂或蛊毒,那份专注与执着,带着一种别样的魅力;也能看到她偶尔在溪边清洗药草时,望着水面出神,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轻愁。

张红起初只是远远地看着。但有一次,她看到阿古拉在药庐里对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和一堆药材发愁,似乎是在尝试调配一种强效的蛇毒解药,却屡屡失败,急得额角冒汗,甚至差点被暴躁的毒蛇咬到。

张红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观察了一下阿古拉失败的操作和桌上的药材。作为张三金的亲生女儿,她从小就被迫接受最严苛、最全面的教导,其中就包括拜火教融合了苗疆,尤其是银蛇夫人一脉精华的毒术和蛊术医术。在蛇毒与蛇药方面,她的造诣远超阿古拉。

“火炼花的剂量多了半钱,会压制七叶莲的药性。用寒潭边的星月草汁代替水调和,能中和火炼花的燥性,激发七叶莲的解毒效力。”张红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阿古拉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到是张红,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和复杂,但随即被眼前困扰她的难题占据了心神。她狐疑地看了看张红,又看了看桌上的药材,迟疑地按照张红说的方法尝试了一下。

片刻之后,药炉中原本浑浊翻滚的药汁,竟然真的变得清澈透亮,散发出一股清冽的异香!而那条暴躁的毒蛇,在闻到这股气味后,竟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阿古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看药炉,又看看一脸平静的张红,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真的成了!谢谢你!” 那笑容纯粹而明媚,暂时驱散了她眉间的阴霾。

张红看着阿古拉那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心中微微一动。这姑娘,心思其实很单纯,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她淡淡地点了点头:“举手之劳。蛇毒‘冷香引’手法,你火候还差些。下次处理金环蛇毒,先用冰魄针封住它的七寸,再取毒液,会更安全,毒性也更纯粹。” 她随口又指点了一句更精深的技巧。

阿古拉听得眼睛发亮,如同发现了宝藏!她的师父青蝎娘子虽然也是用毒大家,但更精于蝎毒和秘术,对于银蛇夫人一脉歹毒诡异的蛇术,因早年恩怨,传授有限。这恰恰是阿古拉的短板。而张红,得张三金倾囊相授,在蛇毒蛇药方面,堪称宗师!她寥寥数语的点拨,就让阿古拉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你…你怎么懂这么多?”阿古拉忍不住问道,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张红眼神微微一黯,没有回答,只是转移了话题:“这解药,可以给被赤链蛇咬伤的战士用了。”

从那天起,张红“偶遇”阿古拉的次数更多了。有时是阿古拉在配制某种复杂蛊虫遇到瓶颈时,张红“恰好”路过,随口指出关键步骤的错误或提供更优的替代方案;有时是阿古拉在处理苗民纠纷焦头烂额时,张红会以旁观者清的姿态,冷静地分析几句,往往能切中要害。每一次,她看似不经意的帮助,都能让阿古拉豁然开朗,解决难题。

阿古拉并非愚钝之人。她渐渐明白,张红是有意接近她,在帮她。虽然她心中对张红姐弟仍有芥蒂,对姐姐的死无法释怀,但张红展现出的渊博学识,尤其是在她最欠缺的蛇术方面、冷静的头脑以及那看似冷漠实则细腻的帮助,让她无法真正讨厌起这个“仇人”的女儿。更重要的是,在张红面前,她不需要伪装成“阿茹娜”,可以自然地流露出独属于她“阿古拉”的困惑、急躁、甚至因为成功而露出的、带着小得意的笑容。

而张红,在这一次次的“偶遇”和“帮助”中,也越来越多地听到了阿古拉无意识间提起的“远哥哥”。

“远哥哥说寨子东边的了望塔还要再加固…”

“远哥哥昨晚又看那些舆图看到半夜,封先生都生气了…”

“远哥哥让默罕大叔从山外换了好多盐巴和布匹回来,说要给大伙儿改善伙食添新衣…”

“远哥哥肩膀的伤今天换药时又渗血了,他硬是忍着没说疼…”

阿古拉提起顾远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光芒,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心疼和崇拜。那些话语里描绘的顾远,不再是张红心中那个阴险的算计者,而是一个殚精竭虑的首领,一个忍受伤痛却依旧关心部下的男人,一个…似乎有着沉重担当和内心柔软的人。

张红默默地听着。心中那盘踞的恨意,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坚冰,开始一点点地消融。疑惑渐渐被好奇取代,好奇又慢慢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的欲望。那个被阿古拉视若神明、被手下人感恩戴德、却又让她姐弟跌入地狱的男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了解那个名为顾远的谜团。这转变悄然无声,却如同藤蔓般,在她原本充满恨意的心墙上,悄然攀爬,缠绕。

日子照常的过着,初冬的苗疆,湿冷的空气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接连几日阴雨,吊脚楼的竹木都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潮气。阿古拉坐在药庐的矮凳上,面前摊着一堆晒干的草药,手中机械地分拣着,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原本灵动的杏眸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黯淡,连寨子里最调皮的娃崽跑来问她要糖吃,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摸摸头,递过去一块,便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史迦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驱寒姜汤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她心头一紧,将姜汤轻轻放在阿古拉手边的小几上。

“阿灼姐姐,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史迦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

阿古拉像是被惊醒,猛地回神,看到是史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史迦妹妹,你来了。”她端起碗,小口啜饮着,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却驱不散那深藏的愁绪。

史迦在她身边坐下,拿起几根药草也跟着分拣,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姐姐,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是不是因为顾远?”

阿古拉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碗中的姜汤漾开一圈涟漪。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着碗中深褐色的液体,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药庐里只剩下药草被轻轻翻动的窸窣声,以及窗外偶尔滴落的雨滴声。空气沉闷得让人心慌。

良久,阿古拉才发出一声几近叹息的哽咽:“史迦妹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压抑了许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看着他,看着他每日对着那些舆图、那些文书,眉头紧锁,看着他旧伤发作时疼得脸色发白却一声不吭,看着他为了寨子里一口肉汤、一件冬衣费尽心思……我的心就揪着疼。我想帮他,想让他轻松一点,哪怕一点点也好。”

“可是……”阿古拉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滴进碗里,“可是每当我靠近他,想要给他一点温暖,一点安慰的时候……妹妹,你知道吗?他看着我,眼神却是空的。他抱我,吻我,甚至……和我亲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照着记忆里的模子描摹。他连叫的都不是我的名字……”

阿古拉猛地放下碗,双手捂住脸,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溢出:“‘阿茹娜…这样喜欢吗?’‘云州的奶酥…甜甜的…’‘那支银镶珊瑚的簪子…你戴上真好看…’……迦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在剜我的心!我在他怀里,却感觉自己是透明的!他抱着的是姐姐的影子,而我……我算什么?我阿古拉,就只是一个填补空缺的、会呼吸的傀儡吗?”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迷茫:“我那么爱他,爱得心都疼了!我看着他为了苗疆殚精竭虑,看着他背负那么重的担子,我只想让他快乐一点,轻松一点,想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我阿古拉在心疼他,爱着他……可他……他看不到!他眼里心里,只有那个再也回不来的阿茹娜姐姐,还有这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苗疆!”

史迦看着阿古拉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她猛地抱住阿古拉颤抖的身体,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心疼:“姐姐!别说了!他不值得!顾远他……他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你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有你的喜怒哀乐,你有你的爱恨!你不是谁的影子!”

史迦紧紧搂着阿古拉,脑海中闪过父亲金蜈圣手那张因偏执而扭曲的脸。父亲为了所谓的“纯粹苗疆”,不惜利用、伤害,甚至差点害死了阿灼姐姐。而如今,顾远这个她曾经也敬畏、甚至因其雷霆手段对苗疆,接着除去父亲而隐隐惧怕的男人,却用另一种方式,同样在凌迟着阿灼姐姐的心!这让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怒?

“姐姐,你为他付出那么多!你是苗疆的苗王!你为了他,为了苗疆,日夜操劳,连自己都顾不上!可他呢?他把你的一片真心踩在脚下,把你当成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他凭什么?!”史迦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充满了替阿古拉感到的不值和愤怒。她要振兴苗疆,要向死去的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更要守护好这个在她最黑暗时刻给予她温暖和庇护的阿灼姐姐!她绝不能看着姐姐被这样糟践!

阿古拉在史迦怀里哭得几乎脱力,半晌才抽噎着摇头:“不…妹妹…你不懂…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痛了…他忘不掉姐姐…那是他的命…他……”

“忘不掉就能这样伤害你吗?!”史迦打断她,语气激烈,“姐姐,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的心就不会痛吗?你看看你自己,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她捧起阿古拉苍白瘦削的脸颊,眼中满是痛惜,“不行!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我要去找他!我要问问他顾远,他的心到底是不是石头做的!”

“不要!”阿古拉猛地抓住史迦的手腕,眼中充满惊慌,“妹妹,别去!求你了!远哥哥他……他现在压力很大,拜火教那边步步紧逼,苗疆百废待兴……他不能分心!而且……而且……”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他要是知道我都告诉你了……他会不会……更觉得我不懂事?更烦我?”

看着阿古拉如此卑微地维护着那个伤她至深的男人,史迦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却又被深深的无力感包裹。她咬紧牙关,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满腔的愤懑压回心底。她不能冲动,不能再给阿灼姐姐添乱了。但顾远……这笔账,她记下了!

几天后,天气难得放晴。清晨的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下,驱散了些许寒意。阿古拉却依旧愁眉不展。昨夜,顾远又一次在睡梦中紧紧抱着她,含糊地叫着“阿茹娜”,醒来后,看着身边男人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阿古拉的心又涩又涨。

她轻轻起身,不愿惊醒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山峦间升腾的薄雾,阿古拉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不行,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远哥哥的旧伤,尤其是左肩胛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被拜火教一种淬着阴毒的刀所伤,淤毒一直未能完全拔除,每逢阴雨天便疼痛钻心,甚至影响他运功。封先生开的方子里,有一味极其关键的“七叶莲”,存货用完了,新采的几株药性又稍显不足。她记得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断崖背阴处,似乎生长着几株年份更久的。

“远哥哥的药不能断……”阿古拉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她要为远哥哥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减轻他一丝痛苦。这份心意,是她阿古拉的,不是阿茹娜的。

她换上便于行动的短打,背起药篓和小药锄,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向后山断崖走去。雨后山路湿滑异常,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和湿滑的青苔。阿古拉小心翼翼地攀爬着,注意力全在寻找那珍贵的七叶莲上。

终于,在断崖下一处极其隐蔽的湿滑石缝里,她看到了几株叶片肥厚、边缘隐隐泛着金线的七叶莲!药性绝对上佳!阿古拉心中一喜,顾不上危险,探身过去,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玉片药锄挖掘着根部,生怕损伤了药性。

就在她全神贯注,手指即将触碰到最后一株七叶莲的根茎时——

“嘶——!”

一道细长如铁线、通体碧绿、只有尾尖一点赤红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石缝深处激射而出,狠狠一口咬在阿古拉伸出的左腿上!

“啊!”阿古拉猝不及防,剧痛瞬间袭来!她惊呼一声,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脚下湿滑的苔藓让她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滑倒!慌乱中,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旁边一丛坚韧的藤蔓,才险险稳住身形,没有滚下陡峭的山坡。

但小腿上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定睛一看,咬住自己左腿的,是一条通体碧绿、只有尾尖一点赤红的毒蛇——正是苗疆剧毒之物“铁线青”!被咬处瞬间传来火烧般的剧痛,紧接着是可怕的麻木感,两个细小的牙印周围,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发黑!

阿古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铁线青毒性猛烈,发作极快!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和迅速蔓延的麻痹感,用颤抖的右手迅速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颗师父青蝎娘子秘制的解毒丹塞入口中。同时,她不敢耽搁,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石缝里那株差点害她丧命的七叶莲连根挖出,珍惜地放入药篓。做完这一切,她已是冷汗涔涔,浑身虚软。

剧毒在体内迅速蔓延,左腿开始麻木无力,心跳快得如同擂鼓,眼前景物也开始旋转模糊。阿古拉知道不能再拖了,她必须立刻下山找人!她一手死死按住被咬伤的伤口上方,试图减缓毒血上行,一手扶着湿滑的山壁和树木,拖着那条迅速肿胀发黑、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左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山下挪去。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冷汗混着泪水,糊了她一脸。她咬着下唇,唇瓣已被咬破,渗出丝丝血迹,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远哥哥……药……拿到了……”这个念头,成了支撑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在剧痛和眩晕中挣扎前行的唯一力量。

当阿古拉拖着中毒的左腿,脸色惨白、冷汗淋漓、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寨子边缘时,正好被心烦意乱、在山坡上徘徊的张红看见。

张红起初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白影踉跄着,待看清是阿古拉那惨状时,心头猛地一跳!她立刻飞奔下山,冲到阿古拉身边,一把扶住她几乎要瘫软的身体。

“你怎么了?!”张红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她目光锐利地扫过阿古拉肿胀发黑、鲜血淋漓,肿胀、裤腿都被撑得紧绷的左小腿,瞬间明白了,“铁线青?!”

“药……给远哥哥……”阿古拉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只是凭着本能,虚弱地指向自己背上的药篓,里面那株沾着泥土和点点血迹的七叶莲格外醒目。

张红看着那株被如此拼命才采来的草药,再看看阿古拉痛得扭曲却仍记挂着顾远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她二话不说,一把将阿古拉背起:“别说话!我带你去找人!”她本想直接去找封先生,但想到顾远住处离得更近,而且那里肯定有应急的药物和人手,立刻调转方向,背着阿古拉快步向顾远的主楼阁奔去。阿古拉伏在她背上,滚烫的额头抵着她的颈窝,痛苦的呻吟压抑在喉咙里,身体因为剧毒和疼痛而微微抽搐。

与此同时,同样看到这一幕,怒火中烧、再也按捺不住的史迦,紧握双拳,向顾远的竹楼奔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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