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远离了风暴中心的漩涡，老周和他儿子周强经营的小卖部，日子像门前那条缓慢流淌的老街一样，平静而琐碎地向前挪动着。
清晨，老街刚刚苏醒。早点摊的油锅滋滋作响，炸油条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混合着蒸笼里包子馒头的面香。送孩子上学的自行车铃声叮叮当当，清脆地划破晨雾。老周摇着轮椅，那陈旧的轴承发出“吱呀——吱呀——”规律而略显滞涩的声响，从光线昏暗的里屋挪到临街的小卖部售货窗口前。他腿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的薄毯，动作虽然迟缓，甚至带着点费力，但腰杆和脊背却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如同他当年在队列中一般。他布满老人斑和青筋的手，熟练地摸索到售货窗内侧的插销，“咔哒”一声轻响拉开，再用力推开那扇小小的、沾了些许灰尘的玻璃窗。清晨微凉的、带着湿润水汽和食物香气的市井气息，立刻活泼地涌了进来，驱散了小店内一夜的沉闷。
周强打着哈欠从后面狭窄的隔间钻出来，身上穿着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运动裤和一件印着模糊logo的旧t恤，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爸，早。”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老周应了一声，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面前简陋的货架——几排香烟，几层饮料，一些油盐酱醋和方便面。“清点一下香烟，昨晚好像卖了几包白沙。”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磨损的砂纸。
“哦，好。”周强揉了揉眼睛，应着。他走到货架前，开始一包一包地点数。动作谈不上麻利，甚至有些笨拙，但神情很认真，眉头微微蹙着，嘴里无声地念叨着数字。他拿起那个边缘卷起的硬皮记账本，用一支笔帽裂开的圆珠笔，在“白沙”那一栏后面，歪歪扭扭地记下减少的数量。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那个曾经在城里打工、总想着赚大钱、心浮气躁的年轻人，眉宇间确实沉淀了不少风霜，多了几分被生活磨砺出的、小生意人特有的实在和耐性。
“强子，拿包红梅，再来瓶冰红茶。”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脸上带着疲惫的男人在窗口喊道，显然是刚下夜班。
“哎，王哥稍等！”周强立刻放下本子和笔，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容。他利索地转身，从货架上精准地抽出指定的烟，又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冒着冷气的冰红茶，“一共十一块五。”他接过对方递来的钱，手指沾着唾沫飞快地点清，拉开抽屉找零，动作一气呵成。“谢了王哥，慢走啊！”
老周就坐在窗边，轮椅几乎占据了小店门口一半的空间。他浑浊的目光平静地追随着儿子忙碌的身影，又越过儿子肩头，投向窗外那熟悉得如同掌纹的街景。对面“老张理发店”那掉了漆的招牌下，店主老张正拿着大扫帚，“唰——唰——”地清扫着门前的落叶和碎屑，看到他，隔着街点了点头。老周也微微颔首回应。卖水果的老刘蹬着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嘎吱嘎吱”地停在小店门口，卸下几箱还带着露水的新鲜水果。
“老周，今儿气色看着还行啊？”老刘抹了把汗，嗓门洪亮，“来几个苹果？刚进的，脆甜！”
老周摆摆手，声音依旧低沉：“牙口不行了，啃不动，谢了老刘。”
“啧，那给您挑几个橘子？软和，汁水多！”老刘不由分说，弯腰在筐里扒拉几下，挑出几个最大最黄澄澄的橘子，不由分说地放在老周面前的售货窗台上，“尝尝！自家树上结的，甜着呢！”老刘知道老周的情况，也了解他沉默寡言的性子，这份邻里间的关照，往往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
老周看着那几个饱满的橘子，沉默地点了点头，没再推辞。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掠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
这就是老周现在的生活。一方小小的售货窗，是他连接外面喧嚣世界的唯一桥梁。每天面对的就是这些几十年老街坊熟稔的面孔，买包烟，拿瓶水，聊聊天气，说说谁家孩子要结婚了，谁家老人身体不好。没有惊心动魄的转折，没有大起大落的刺激，只有日复一日、近乎凝固的平淡营生，琐碎得像地上扫不完的落叶。对于经历过生死一线、脊柱重伤、下半身永久失去知觉的老周来说，这种平淡，这种安稳，本身就是命运给予他这位老兵最大的、带着伤残印记的恩赐与安置。
他能坐在这里，感受着晨光一点点爬满对面斑驳的墙壁，晒着那并不炽热的太阳，看着儿子周强——这个曾经让他操心不已的愣头青，如今正笨拙却无比努力地学着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听着老街坊们用带着浓浓乡音的土话打着招呼、唠着家常，嗅着空气中混杂着烟草味、廉价香皂味、水果清甜和早点油烟气的、无比真实鲜活的市井气息……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他：他还活着，他的根，还深深地扎在这片生养他、也埋葬了他太多战友的土地上。
他用布满老年斑和厚茧、微微颤抖的手，拿起老刘送的一个橘子。橘子皮冰凉而略带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慢慢剥开，橘皮破裂，一股清冽微辛的香气瞬间在指尖弥漫开来，沁人心脾。他掰下一瓣橘肉，放入口中。微凉的、带着天然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绽开，那简单的滋味，却仿佛蕴含着生活的全部真谛。生活清苦，像这橘子偶尔的酸涩；但也安稳，像这汁水滋润心田的微甜。他沉默地咀嚼着，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缓慢流淌的老街，投向那熙熙攘攘为生计奔波的芸芸众生。他沉默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也沉默地、无比珍惜地感受着这劫后余生里，每一寸平淡却无比珍贵的时光。橘皮的清香萦绕在小小的售货窗口，也萦绕在这位沉默老兵心头，成为他守护这方寸安宁的、无声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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