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殿内，死寂被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无形的张力所取代。方才那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苏醒狂喜，早已被冰冷的现实彻底碾碎。泼洒的参露在地毯上洇开的深色印记尚未干透，如同一个无声的嘲笑。空气中浓郁的生机药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头发慌的苦涩。
暖榻之上，沈昭靠坐着，背后垫着松软的锦枕。阳光透过窗棂，依旧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恢复得极好的身形轮廓。面色红润，肌肤莹润有光，乌发如云，一切外在都彰显着磅礴生命能量滋养下的完美健康。
然而，那双眼睛。
空洞依旧。
如同蒙着永远无法消散的浓雾，倒映着殿内奢华的陈设，却映不出半分属于“沈昭”的神采。眼神茫然而疏离，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对周遭一切全然不解的警惕。她微微蜷缩着身体，双手无意识地抓着盖在腿上的薄软锦被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一只误入人类居所、被明亮光线和陌生环境惊扰的幼鹿，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每一道掠过的身影，都让她纤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一下，身体也随之绷紧。
太医署的国手们远远地垂首站着，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为首的院判须发皆白，额头上冷汗涔涔，方才再次诊脉的结果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心头。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站在榻边、如同一尊冰冷石像的青鸾，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无力感：
“启禀……青鸾大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王妃……王妃脉象平稳，气血充盈，身体之伤……已无大碍。然……然神思混沌，六识不明，记忆尽失……此……此乃‘离魂之症’，或称‘神思受损’之象……非…非药石针砭所能及也……”
“离魂之症”。
“神思受损”。
“记忆尽失”。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在青鸾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深青色的罩袍下，肩膀的线条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她没有回头，目光如同凝固的寒冰，死死地钉在沈昭那双茫然而戒备的眼睛上。
“退下。” 两个字，如同从冰窖深处凿出，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太医们如蒙大赦，又带着更深的惶恐，无声地、迅速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再次隔绝了内外。
殿内只剩下青鸾，以及暖榻上那个用陌生目光警惕地看着她的“沈昭”。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粘稠的泥沼，几乎要将青鸾彻底吞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撕扯，带来尖锐而绵长的剧痛。她看着那双曾经盛满狡黠、温柔、爱恋和最后时刻决绝疯狂的眼眸，如今只剩下孩童般的茫然和冰冷的疏离，看着她下意识蜷缩的、充满防备的姿态……一股灭顶的悲恸和无力感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多想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声嘶力竭地告诉她：你是沈昭！是陛下的王妃！是她用命护住的人！你怎么能忘？！你怎么敢忘？！
然而，残存的理智如同最坚韧的锁链，死死地捆住了她。
不能。
不能吓到她。
她现在就像一张空白的、脆弱的纸，任何激烈的情绪都可能将她彻底撕裂。
青鸾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重的药味沉甸甸地压入肺腑，带来一阵窒息般的苦涩。她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眼眶的灼热，强迫自己脸上那冰冷僵硬的表情，一点点、极其艰难地……软化下来。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极其小心地靠近暖榻。脚步放得很轻，如同踩在薄冰之上。
随着她的靠近，沈昭的身体绷得更紧了！抓着锦被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空洞的眼眸中警惕之色更浓，如同受惊的小兽，死死地盯着她，身体微微后缩，仿佛想要将自己藏进锦被之中。
青鸾的心被这戒备的眼神刺得鲜血淋漓。她在距离暖榻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不再前进。她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坐在榻上的沈昭平行，尽量显得不那么具有压迫感。
“别怕……” 青鸾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极其生硬的沙哑和温柔，像是强行模仿某种柔软的语调，听起来干涩而别扭，“我……我不会伤害你。” 她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嘴角却僵硬得如同冻僵的石块，最终只形成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
沈昭空洞的眼神看着她，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微微后缩的身体和紧抓锦被的手指，泄露着她内心的不安。
青鸾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沈昭身上那件素白的寝衣，目光扫过暖榻边矮几上摆放着的一盘东西——那是她特意命人准备的，几颗剥得晶莹剔透、水润饱满的冰镇荔枝。荔枝特有的清甜香气在殿内浓郁的药味中显得格外清新。
荔枝……
陛下曾经为她剥过……
在承露殿的软榻上，慵懒的午后……
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在青鸾死寂的心湖中跳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蝴蝶，指向那盘荔枝。
“你看……” 青鸾的声音依旧生涩，却努力放得更柔，“荔枝……你……以前很喜欢的……甜甜的，冰冰的……要不要……尝一点？”
她的指尖在虚空中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期待。
沈昭茫然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落在了那盘晶莹的荔枝上。空洞的眼眸中，雾气似乎翻涌了一下，像是在辨认这陌生的水果。她看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奇异的迟钝，摇了摇头。
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
青鸾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指尖传来的冰冷和失望，几乎要将她冻僵。那盘承载着温暖回忆的荔枝，此刻却成了最刺眼的嘲讽。
她不死心。
目光再次扫视，落在了自己腰间悬挂的一个不起眼的香囊上。那是沈昭刚入宫不久，笨拙地学着女红，偷偷绣给她的。针脚歪歪扭扭，图案是一只勉强能看出是青鸟的轮廓。里面塞着她调配的、沈昭曾说闻着安神的雪魄香。
青鸾极其小心地解下那个陈旧的香囊，动作轻柔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她将它托在掌心，再次靠近沈昭，声音带着更深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认得吗？你……你以前绣给我的……你说……雪魄的香气……能让你安心……”
她将香囊缓缓递到沈昭面前，带着清冽雪松尾调的熟悉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沈昭空洞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陈旧的香囊上。她的眼神依旧茫然，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这香气触动了某种极其模糊、极其遥远的不适感。她盯着那歪歪扭扭的青鸟图案看了片刻，然后，再次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身体甚至比刚才更加戒备地向后缩了缩，仿佛这香气和香囊都让她感到不安。
青鸾的手猛地一颤，香囊险些脱手！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连这个……连这个她贴身珍藏、承载着两人最初笨拙情谊的信物……她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在这时，一名宫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药香和微弱生机的参汤走了进来。她将药碗轻轻放在榻边的矮几上，然后无声地退到角落。
青鸾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楚和无力。她端起药碗，用银勺轻轻搅动，试图散去一些热气。然后，她舀起一小勺温热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再次靠近沈昭。
“喝点药，好吗？” 青鸾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温柔，将药勺递到沈昭唇边，“对身体好……”
沈瑟空洞的眼神落在近在咫尺的药勺上。褐色的药汤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她的眉头蹙得更紧，眼中除了茫然，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强烈的抗拒！她猛地别过头，避开了药勺，动作带着一种受惊般的仓促！
“不……” 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却带着明显抗拒意味的单音节，从她干涩的唇间挤出。
药勺里的药汤因为她的动作溅出了一点，落在青鸾的手背上，带来温热的触感。这点温热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青鸾心脏猛地一缩！
她看着沈昭那写满抗拒的侧脸，看着她下意识躲避的动作，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痛、委屈和无处发泄的悲愤猛地冲上眼眶！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一声哽咽和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咽了回去！齿间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
不能哭！
不能在她面前崩溃！
会吓到她！
青鸾猛地低下头，借着搅动药汤的动作，强行将汹涌的泪水逼回眼底。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握着药碗和银勺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指节泛出青白色。
良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眼眶周围无法掩饰的微红。她看着依旧戒备地别着头、如同刺猬般蜷缩的沈昭，眼中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不再试图喂药。只是将药碗轻轻放回矮几上。然后，她缓缓站起身。
“好…不喝…就不喝……” 青鸾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砺出来，“你……好好休息……我……我不吵你……”
她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沈昭茫然而戒备的侧影，仿佛要将这陌生又令人心碎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极其艰难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沉重地走向内殿的另一边——那张龙榻。
她需要去看看陛下。
去看看那缕微弱的、不知还能维持多久的生机。
去看看那个被她遗忘的人……
青鸾走到龙榻边，缓缓跪下。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覆在楚明凰冰冷的手背上。掌心之下，那块天道碎片依旧散发着微弱却顽强的暖意，支撑着那缕游丝般的搏动。
她的额头抵在冰冷的榻沿，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华贵的锦缎。温热的泪水顺着冰冷的木棱滑落，滴落在地面。
“陛下……” 一声压抑到极致、破碎不堪的呜咽，闷闷地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带着无尽的委屈、痛苦和绝望，“她醒了……”
“可是……她忘了……”
“她把您……把我……把一切都忘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啜泣声，在死寂的承露殿内低低回荡，被厚重的帷幕无声地吸收。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这被遗忘和绝望笼罩的冰冷角落。
而在暖榻那边。
蜷缩着的沈昭，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她极其缓慢地、带着迟疑和茫然，转过了头。空洞的目光越过殿内的空间，落在了龙榻边那个跪倒啜泣的背影上。
她的眼神依旧是一片空白的迷雾。
没有探究。
没有同情。
没有好奇。
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无法理解的漠然。
仿佛那撕心裂肺的悲恸，那绝望的守护，那被遗忘的深情……都与她这个刚刚“诞生”于世的陌生人，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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