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大捷的烽烟尚未散尽，那份以鲜血与智谋书写的捷报，便由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带着战场硝烟的余味与胜利的灼热，星夜飞驰，送达陈留曹操的临时据点。信使冲入那座静谧院落时，已是深夜，唯有东厢一间斗室，依旧透出昏黄而倔强的灯火。
戏志才斜倚在病榻上，厚厚的旧裘也掩不住他形销骨立的轮廓。油灯的光晕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跳跃，映出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连日殚精竭虑地遥控濮阳战局，已将他本就残存的精力压榨到了极限。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削的肩膀在裘衣下无助地颤抖，侍奉在侧的童子慌忙递上温水和素帕，帕子上很快洇开刺目的暗红。然而，当信使带着一身寒气，将那份犹带汗渍的羊皮战报呈上时，戏志才那双因痛苦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浑浊的眼珠在接触到战报上“濮阳大捷”、“于毒授首”、“白饶就擒”、“黄巾溃散”、“李氏归附”等字眼时，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干柴，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那光亮穿透了病痛的阴霾，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灼热。他颤抖着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近乎贪婪地抚摸着羊皮纸上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一遍，又一遍。嘴角艰难地向上牵动，扯出一个无比虚弱、却又无比欣慰、无比释然的笑容。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嘶哑微弱，却蕴含着巨大的满足与希望。濮阳稳了！兖州的棋局，曹操已落下最重、最关键的一子！根基已立，潜龙在渊！
然而，这欣慰的笑容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戏志才的眼神立刻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针。根基初立，百废待兴，前路更是荆棘密布。欲定兖州，进而逐鹿天下，仅凭现有的夏侯惇、曹洪等勇将，徐庶、蒋毅等干才，还远远不够！他需要为曹操招揽真正的擎天之柱，王佐之才！
“笔墨！”戏志才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童子连忙在榻前支起矮几，铺开素帛。戏志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提笔的手因虚弱而颤抖，落笔却异常坚定。墨迹在素帛上蜿蜒，字字千钧，力透纸背：
**明公钧鉴：**
**濮阳大捷，根基初定，此诚可喜可贺！然明公之志，岂止于兖州一隅？欲扫群凶，澄清宇内，非海纳百川、延揽天下之才不可！**
**颍川荀彧，字文若，出身名门，少有令名。其才如皓月当空，清雅高远，洞悉时势，明于治乱。运筹帷幄，可比留侯（张良）；安邦定国，实乃萧何之亚！此真王佐之器也！若得文若，如高祖得子房，明公大业可期！**
**东阿程昱，字仲德，虽出身寒微，然刚毅沉雄，智计百出，胆魄过人。临危不惧，处变不惊，有鹰视狼顾之相。其才足可镇守一方，为明公之砥柱！**
**另有阳翟郭嘉，字奉孝，年虽少，性放达不羁，然天纵奇才，才策谋略，冠绝一时！其思如天马行空，洞察人心，料敌机先，实乃世之奇士！假以时日，必为明公帷幄中之利剑！**
**此三人，皆国士无双！彧为砥柱，昱为磐石，嘉为锋刃。望明公速遣心腹使者，卑辞厚礼，亲往延请！志才病骨支离，恐时日无多，唯以此荐才为报，助明公成就千秋功业！伏惟珍重！**
**志才 顿首**
写罢，戏志才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倒回榻上，剧烈地喘息着，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他将素帛郑重封好，交予信使：“速…速呈明公…万勿…有误…”
当这份沾着药香与心血的书信送达曹操手中时，这位刚刚经历了濮阳大胜的枭雄，正于灯下审视兖州地图，眼中燃烧着对未来的野望。展信细读，曹操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眼神越来越亮。戏志才识人之明，他早已深有体会。信中所述三人，其评价之高，定位之精准，令曹操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未来霸业图卷上最耀眼的星辰！
“志才…真吾之子房也！”曹操抚信长叹，既有对戏志才病情的深切忧虑，更有对其倾心谋划的无限感激。“传令！备重礼！双璧玉璧一对，东海明珠十斛，精帛百匹，黄金千镒！”他略一沉吟，目光投向帐下，“元叹（蒋毅）！”
“明公！”蒋毅应声出列，肩伤虽未痊愈，但精神已复。
“你持我亲笔信与厚礼，轻车简从，即刻启程，亲赴颍川！务必寻访到荀彧荀文若先生！礼数务极恭敬！言词务极恳切！务必将文若先生请来！此乃关乎我根基之要务！”曹操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深知，招揽荀彧这等名动天下的王佐之才，非蒋毅这等见识卓绝、气度不凡的心腹亲往不可。同时又遣心腹家将，持同样厚礼与亲笔信，火速赶往东阿，延请程昱。
蒋毅深知此行分量，毫不耽搁，领命而去。轻车简从，只带赵云及十数名精干护卫，星夜兼程，再赴颍川。
此时的颍川，较之蒋毅上次随曹操募兵时所见，更加凋零破败。董卓西迁带来的混乱余波未平，各路军阀的摩擦又起，曾经的文华鼎盛之地，如今满目疮痍。官道两旁，废弃的驿站倾颓，良田荒芜，蒿草过人。流民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绝望，如同游荡的幽灵。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饥饿和死亡的气息。偶尔可见散兵游勇呼啸而过，惊起一片哭嚎。蒋毅一行风尘仆仆，避开大道，专拣偏僻小路，几经周折，多方打探，方才在颍川西南一处名为“清溪坞”的山谷深处，寻到了荀彧避乱的居所。
竹篱环绕，茅舍数间，背倚苍翠山峦，面临一泓清澈溪流。几畦菜地，几株疏竹，环境清幽雅致，与外界乱世景象判若云泥。篱笆门扉虚掩，院中石阶洁净无尘。蒋毅整了整衣冠，示意赵云等人在外等候，独自上前，轻叩柴扉。
片刻，柴扉开启。一位年近三旬的男子立于门内。他身着洗得发白的素色深衣，身形颀长挺拔，面容清癯俊朗，眉宇间带着士人特有的雍容气度，眼神清澈而深邃，如同幽静的潭水，既有阅尽世事的通透，又隐含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思。正是荀彧荀文若。
“在下蒋毅蒋元叹，奉奋武将军、东郡太守曹公之命，特来拜谒文若先生。”蒋毅深深一揖，姿态恭谨而不卑微。
荀彧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蒋毅身上，带着审视与了然。他微微颔首，侧身相让：“原来是助曹公濮阳破贼、名动兖州的蒋先生。寒舍简陋，请进。”
茅舍之内，陈设极其简朴，却处处透着雅致。一榻、一几、一案，书架上堆满竹简帛书，墙上悬一古琴，墙角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散发着淡雅的松柏香气。案几上，摊开着一卷《左传》，旁边还有一副未弈完的残局。
荀彧请蒋毅于席上坐下，童子奉上清茶。他并未急于看曹操的亲笔信，而是亲自为蒋毅斟了一杯茶，动作舒缓从容。“蒋先生远道而来，风尘劳顿，请用茶。”他的声音温和，如清泉击石，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
蒋毅双手接过，道谢后，取出曹操的亲笔信函与礼单，双手奉上：“此乃曹公亲笔信函及薄礼清单，聊表仰慕渴求之意，万望先生不弃。”
荀彧接过，并未先看礼单，而是展开曹操的信。曹操的字迹雄浑有力，言辞恳切至极，盛赞荀彧之才可比张良、萧何，言及天下崩坏，生灵涂炭，自己虽位卑力薄，却矢志匡扶汉室，澄清玉宇，恳请荀彧出山相助，共扶危局。信中拳拳之心，求贤若渴之意，溢于纸上。
荀彧读得很慢，很仔细。他的表情平静无波，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有复杂的光芒流转，时而微亮，时而微黯。读罢，他将信笺轻轻置于案上，并未去看那价值连城的礼单。目光再次投向蒋毅，温和依旧，却多了一丝洞穿人心的锐利。
“曹公之信，情真意切。彧感佩于心。”荀彧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抛出了一个足以决定未来数十年天下走向的、石破天惊的问题，“蒋先生乃曹公股肱，深得信赖。彧有一问，关乎根本，望先生坦诚相告，勿作虚言。”
他直视蒋毅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曹公之志，止于安兖州，做一能臣乎？抑或…志在天下，欲效光武之事乎？” 他略作停顿，目光愈发深邃，如同能看透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其所奉者，是汉室正统之旗号，以聚人心？还是…胸中已有代汉自立之心？”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窗外溪流的潺潺声清晰可闻，炉中香烟的轨迹似乎都停滞了。荀彧此问，如惊雷炸响，直指曹操内心最深处那不可言说的枭雄野望，更拷问着蒋毅这个“先知者”的立场与智慧！
蒋毅心中剧震！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瞬间蔓延全身。他感到荀彧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视灵魂。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任何虚伪的粉饰或苍白的保证，在荀彧这等智者面前都毫无意义，只会适得其反。他迎上荀彧那洞彻世情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凝重，声音沉稳有力，同样一字一句地回应：
“文若先生明鉴，此问直指本心，元叹不敢虚言。”他微微停顿，整理思绪，“当今天下，皇纲解纽，神器蒙尘。董卓肆虐于前，群雄割据于后，战火连绵，生灵涂炭，汉室之衰微，已如累卵之危，大厦之将倾！此非雄才伟略、刚毅果决之主，不能力挽狂澜，重整乾坤！”
“曹公，奋武将军（曹嵩）之后，世受汉禄。其起兵讨董，是为国锄奸；其血战汴水，是为救驾；其入兖州、破黄巾、保濮阳，皆高举‘匡扶汉室’之帜，行保境安民之实！此乃天下人有目共睹！” 蒋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曹公之志，在于扫平宇内群凶，廓清环宇妖氛，还天下以太平！至于将来…”
蒋毅目光灼灼，引用了那句充满历史警示的名言：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古往今来，人心难测，世事无常。曹公今日之行止，明日之心迹，非元叹可妄断，亦非今日可断言！其心如何，其志何向，天下人皆可拭目而观之！若其真有不臣之心，行悖逆之事，以先生之明，以天下忠义之士之众，自可离之、弃之，乃至…讨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恳切，带着沉甸甸的责任感：
“然，当此国贼横行、山河破碎、生民倒悬之际！文若先生一身经天纬地之才，满腹安邦定国之策，是愿空老林泉，坐视九州沉沦，黎庶煎熬？还是愿挺身而出，辅佐当世之雄主，解万民于倒悬，挽狂澜于既倒，延续汉室国祚于万一？！” 蒋毅站起身，对着荀彧深深一揖，“此中抉择，关乎苍生福祉，社稷存续，元叹不敢置喙，唯在先生一心！汉室之续绝，万民之盼安，皆系于先生一念之间！”
茅舍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唯有溪水潺潺，炉烟袅袅。荀彧端坐于席上，眼帘微垂，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几面。蒋毅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他的心坎上。曹操的野心，他并非没有察觉，蒋毅也并未否认其可能性。但蒋毅的坦率与犀利，将选择的责任和沉重的道义，无比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是执着于一个可能已无法挽回的“正统”名号而袖手旁观，最终玉石俱焚？还是选择投身于一个有能力结束乱世、且在当下高举“汉室”旗帜的雄主麾下，用行动去尽可能地延续国祚，拯救苍生？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山谷清幽依旧，但远处天际，似乎隐约有乱世的烽烟升腾。他又看向案上那卷摊开的《左传》，书页微黄，记载着春秋的兴衰更替。最终，他的目光落回蒋毅身上，这位年轻人风尘仆仆，肩头犹带伤后的虚弱，眼神却清澈而坚定，充满了对结束乱世的渴望。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荀彧深邃的眼眸中闪过——有对理想汉室的眷恋，有对乱世苍生的悲悯，有对自身才华施展的渴望，更有一份沉甸甸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责任感。
良久，荀彧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接过了更重的使命。他缓缓起身，动作从容而庄重。他走到蒋毅面前，并未去看那些价值连城的礼物，而是对着蒋毅，也对着那封曹操的亲笔信所代表的方向，深深地、无比郑重地揖了下去。
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在寂静的茅舍中响起，如同珠玉落盘，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断：
“为天下苍生计，为汉室存续计…荀彧，愿随蒋先生前往东郡，谒见曹公！”
几乎就在蒋毅成功打动荀彧的同时，另一路前往东阿的使者，也带回了振奋人心的消息。面容刚毅如铁、目光锐利如鹰的中年文士程昱程仲德，面对曹操的厚礼与亲笔信，只略一沉吟，便慨然应诺：“天下汹汹，非命世之才不能安！曹公既有澄清天下之志，昱愿效犬马之劳！” 他毫无拖泥带水，立刻收拾行装，带着一身草莽豪气与满腹智谋，踏上了投效曹操的道路。
颍川的清风拂过竹林，东阿的尘土飞扬在官道。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才华横溢的国士，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兖州，投向了那个在血火中崛起、正张开双臂欲拥抱天下的枭雄——曹操。曹营的核心智囊团，即将迎来它奠定基石的、星光璀璨的拼图。而蒋毅站在荀彧清幽的茅舍前，望着这位即将出山的“王佐之才”，心中清楚，真正的乱世棋局，随着这些顶尖棋手的纷纷落座，才刚刚进入它最惊心动魄的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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