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龙编城，刺史府邸的厅堂深广，却压不住窗外汹涌的热浪。空气凝滞而粘稠，水汽弥漫，连呼吸都似在吮吸滚热的湿布。雕花的窗棂洞开，非但无一丝凉风，反将外面湿热瘴疠之气更凶猛地灌了进来。
蔡琰以素帕掩口，咳声细碎却撕心裂肺，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华佗正将几株刚采撷、犹带泥痕的草药小心摊在竹匾里，叶形奇特，茎干扭曲，正是交州特有的祛瘴灵物。他忧心忡忡瞥了一眼咳喘不止的蔡琰，目光又落回药草上，低语道：“瘴气如刀，先侵肺腑，此‘九死还魂草’药性霸道，还需斟酌分量……”
蒋毅立在窗边，臂上彭城留下的箭创在湿热中隐隐灼痛，像有无数细小的火炭在皮肉下阴燃。他望着刺史府外：低矮的泥屋杂乱挤挨，街道泥泞，污水在烈日下蒸腾着浊气。几个瘦骨嶙峋的孩童赤脚跑过，小腿上溃烂的疮疤触目惊心。目光尽头，是莽莽苍苍、蒸腾着诡异淡绿色雾气的原始山林，如同蛰伏的巨兽，吞吐着无形的死亡。这便是他们千辛万苦寻到的避乱之地？一片被湿热、疾病与蛮荒统治的绝域？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混杂着臂伤的痛楚，沉沉坠在心头。
忽闻堂外脚步杂乱，人声惶急。一个刺史府属官踉跄闯入，面无人色：“蒋先生！华神医！大事不好！士燮刺史之弟，士壹太守，巡视九真郡归来，突染恶瘴，高热神昏，口吐黑血！府中巫医束手，言……言恐有不测！刺史急请华神医救命！”
厅内空气瞬间冻结。蒋毅与刘备交换一个眼神——初来乍到，士壹的生死，便是他们立足交州的叩门砖，更是生死关！华佗已抓起药箱，眼中疲态尽扫，精光湛然：“速带路！”
士壹居所弥漫着浓重草药与秽物混合的浊臭。榻上之人面如金纸，气息灼热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嘴角残留着乌黑血沫，四肢间歇抽搐。几名交州巫医围着火盆狂乱跳跃，铜铃乱摇，口中念念有词，撒着灰白的骨粉。一个须发灰白、面容与士燮有几分酷似的老者（士武，士燮之弟）满面焦虑与不耐，对着巫医低吼：“跳有何用！若救不回子修（士壹字），尔等……”
“让开！”华佗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穿透巫祝的喧嚣。他排开众人，一步抢至榻前。三指如电，搭上士壹滚烫枯瘦的手腕。凝神片刻，又迅疾翻开眼皮察看，再以银簪小心挑取一点唇边黑血细嗅。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凝重如山。
“热毒入血，侵及心包，瘴疠郁结于肝脾！危在顷刻！”华佗断喝，语速快而清晰，“取金针！烈酒！备清水数桶！快！”他猛地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密封的陶瓶，小心倾出些许深碧色、气味辛凉的粉末于碗中，“此乃老夫秘炼‘青蒿素’，合以‘九死还魂草’汁，或可拔除血中毒瘴！再以金针护住心脉！”
他手法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细长的金针精准刺入士壹头顶百会、胸前膻中、足底涌泉等要穴，针尾轻颤。同时撬开牙关，将那碗碧绿药汁缓缓灌下。士壹喉间发出嗬嗬怪响，身体剧震，猛地又呕出一大口腥臭扑鼻的黑血！满屋惊叫。
华佗恍若未闻，目光如鹰隼紧盯，再次搭脉。时间在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喘息中艰涩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士壹胸膛起伏的幅度竟奇异地减缓了些，面上那层骇人的金纸色也褪去少许，呼吸虽弱，却不再那般灼烫欲裂！
“热毒稍退！心脉暂稳！”华佗长长吁出一口浊气，额上汗珠滚落，“然此乃吊命，非是痊愈！需连续十日，针药并施，日夜看护，方可有望！”他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士燮、士武等人，“此间需绝对清净，闲杂人等，一概退出！备齐老夫所需药材，不得有误！”
士燮看着胞弟脸上那丝微弱的生机，又望向华佗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葛衣和沾满血污的双手，这位雄踞岭南的交州之主，眼中锐利的审视终于被一种近乎敬畏的震动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华佗，郑重无比地深深一揖：“一切……仰赖神医！所需之物，举交州之力，立时奉上！”
十日煎熬，如同在滚油中行走。刺史府那间弥漫药气的静室，成了整个龙编城目光的焦点。华佗衣不解带，昼夜守候在士壹榻前，观察其每一次气息的微变，调整每一味药的份量，行针的手法精微入毫。蒋毅、赵云亲自轮值守护在静室之外，隔绝一切可能的惊扰。刘备则与关羽、张飞，协助安抚躁动不安的交州属官，化解士武等人最初的猜忌。
第十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艰难穿透交州浓重的晨雾，静室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华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疲惫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眼窝深陷，胡须杂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他对着门外守候了整夜的蒋毅、刘备，以及闻讯匆匆赶来的士燮、士武，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热毒尽去，脏腑归位。子修太守……性命无忧矣！静养月余，当可复旧！”
“神医！真乃当世活神仙！”士武激动得胡须直抖，抢前一步便要下拜。士燮虽极力维持着上位者的威仪，但紧握的双手微微发颤，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化为感激与叹服。他再次对着华佗，深深长揖及地：“华翁再造之恩，士氏一门，永世不忘！交州上下，感念大德！”
消息如长了翅膀，飞遍龙编城。那些曾被瘴疠夺去亲人的交州百姓，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之光，望向刺史府方向的目光，充满了对“中原神医”的尊崇与期盼。
数日后，刺史府正堂，气氛已截然不同。主位上的士燮，眉宇间舒展了许多，望向蒋毅等人的目光温和而带着探究。侍从奉上岭南特有的槟榔香茶。
蒋毅起身，双手捧着一卷素帛与数轴图纸，神色肃然，行至堂中：“使君仁厚，容留我等避乱之人，恩同再造。元叹无以为报，唯有竭尽所能，略尽绵薄。”他展开素帛，上面墨迹工整，赫然是《交州防疫十策》。“交州瘴疠横行，实乃湿热郁蒸、水源污秽、人畜杂处、尸骸不掩所致！此十策，首重清源：掘深井以避浊流，设官厕以绝污秽；次重隔离：建‘避瘴所’收治患者，焚化病亡者衣物尸骸；三重药防：广植驱瘴草药，按方煎煮汤剂，分发军民；四重宣导：使民知瘴疠之由，晓防疫之法……”
他声音清朗，条分缕析。每一条策略皆切中交州要害，非凭空臆想，而是沿途观察、询问本地老者、结合华佗多年行医经验所得。士燮听得入神，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叩，眼中光芒越来越亮。
接着，蒋毅展开几轴图纸。一幅是纵横交错的沟渠网络，标注清晰；另一幅，则是结构精巧的圆形巨轮，轮缘斜缚竹筒，轮周装有叶片。“此乃‘筒车’！”蒋毅指向图纸，“交州溪流纵横，水势充沛。筑坝引流，架设此轮于湍急处。水流冲击叶片，驱动巨轮旋转，轮缘竹筒便可自动汲水，倾入高架渡槽，引灌高坡旱地！使君请看，”他手指点在龙编城外一片广袤、因缺水而荒芜的红土丘陵，“若依此图，在此筑坝设车，此荒丘，一年之内，可成沃野良田千顷！兵精粮足，瘴疠自退，此乃固本之基！”
一直沉默立于蒋毅身后的赵云，此时沉稳开口，声如金铁：“使君，筒车之利，非止农耕。沿河险要处依势筑起水砦，辅以筒车之力，即可引水为壕，亦可凭高控远，乃绝佳防御屏障。交州僻远，有此根基，进可屏护中原，退可保境安民。” 他话语不多，却字字敲在士燮最关切的“守土”之心上。
士燮猛地站起，离案几步，目光如炬，在《防疫十策》的字句与筒车精妙的构造图上来回巡梭。堂中寂静，唯闻他略显粗重的呼吸。他踱了几步，猛地停住，一掌重重拍在案上，声震屋瓦：
“善！大善！活民之术，实胜十万雄兵！开荒引灌，乃立万世根基！”他眼中再无丝毫疑虑，唯有激赏与决断，“九真、日南二郡，地广人稀，瘴深疠重，久为民患，亦为吾心病！今以此二郡之地，托付蒋公、玄德公及诸位大才！设‘安南都护府’，蒋公为都护，玄德公副之！开府建牙，总摄二郡军民政务！赋税钱粮，十年不征，尽数用于开荒、防疫、安置流民！吾交州府库，亦全力支应！望诸君施展抱负，化此蛮荒瘴疠之地，为我南疆乐土屏障！”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随即涌起难以抑制的振奋！九真、日南，虽称荒僻，却是实打实的千里疆土！蒋毅、刘备等人齐齐躬身，声音带着激动与郑重：“必不负使君重托！”
当夜，刺史府华堂设宴。案上除了交州的山珍海味，竟特意备了几样精致的中原小菜。士燮举杯，目光扫过蒋毅臂上仍缠着的素帛，落在华佗清癯而疲惫的脸上，最后环视众人，真情流露：“此杯，敬华翁活命之恩！敬蒋公、玄德公济世之才！更敬诸位，心怀仁术，远道而来！自今日始，诸位非客，乃吾士燮及交州百万生民之肱骨！同舟共济，福祸共担！”
宴罢，星斗满天。蒋毅、刘备、赵云等人登上龙编城头。夜风依旧湿热，却仿佛吹来了不同的气息。南方，越过沉睡的城池和莽莽丛林，是那片刚刚托付于他们手中的、未知而辽阔的土地——九真、日南。
臂上的箭伤在湿热夜气里又传来一阵闷痛，蒋毅却恍若未觉。他极目南望，目光穿透沉沉夜色，仿佛看到蛮荒之地上即将燃起的炊烟，听到筒车汲水的汩汩清响，闻到新垦泥土混合着草药汤剂的、充满生机的气息。乱世的烽烟与彭城的血色在身后渐渐淡去，一种久违的、近乎灼热的希望在胸中澎湃涌动。
刘备在他身侧，轻声道：“元叹，前路维艰，然终见薪火可传。”
蒋毅颔首，声音低沉却蕴着千钧之力：“道阻且长，行则将至。此心安处……”他顿了一顿，望向身边这些在血色与黑暗中相互扶持、终未沉沦的同道，“便是吾乡！”
夜色如墨，城头的身影挺拔如枪，目光如星，牢牢锚定在南方那片充满荆棘与希望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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