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混合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审计组三人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如同啃噬着时间的蛀虫。张爱国瘫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额角的汗珠早已汇聚成溪，顺着油腻的鬓角滑落，浸湿了中山装的领口。他手里攥着一团湿透的纸巾，机械地擦拭着掌心，眼神空洞地飘向那堆散发着霉味和陈年灰尘气息的账册，每一次简薇的指尖停留，都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在他的神经末梢。
陈青禾缩在另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凳上，身体僵硬。涵洞侧壁那几道冰冷的渗水纹路，如同鬼魅的爪痕，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与眼前这沉闷压抑的查账场景交织重叠，让他心神不宁。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简薇身上，试图从她一丝不苟的动作中汲取一点专业带来的安定感。
简薇戴着薄薄的白色棉纱手套，动作精准而稳定。她翻看账本的速度很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行行数字、一个个签名、一张张模糊的票据复印件，在她眼底飞速流淌。她偶尔停下，用那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在随身携带的皮质笔记本上记录下关键点，字迹清瘦锐利，如同她本人。
时间在枯燥的核对中无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灰白转为沉沉的铅灰。就在陈青禾以为这无声的煎熬要持续到地老天荒时，简薇翻动账页的手指，毫无征兆地停住了。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锁定了手中那本《石壁乡救灾物资接收发放明细（98.7）》的某一页右下角。那里记录着一笔数额不小的款项——“应急采购帐篷款：人民币肆万捌仟元整”。付款对象是一个潦草签写的“德丰商贸”，后面跟着一个更加潦草的签名，勉强能辨出“吴金富”三个字，那个“富”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带着一股不耐烦的草率。
引起简薇注意的，并非这笔支出本身，也非那难以辨认的签名。而是在签名旁边，那页账本边缘的空白处，有人用一支蓝色圆珠笔，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甚至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和孩童涂鸦般随意的图案：一个歪歪扭扭、不太圆的圆圈，上面点了两个小小的点，下面画了几根歪七扭八、长短不一的线，勉强能看出是某种生物的脸部轮廓。最诡异的是，在这张“脸”的旁边，还画了一个更小的、边缘模糊的饼状物，上面似乎也点了几个点。
整个图案线条生硬，比例失调，透着一股潦草应付又带着点古怪趣味的矛盾感。
简薇那仿佛万年冰封的湖面般的表情，终于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她那清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困惑的弧度。她伸出戴着白手套的食指，指尖轻轻点在那个滑稽的图案上，如同触碰一个来自异次元的谜题。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带着明显的、近乎荒诞的疑惑，越过堆积如山的账册，投向对面角落里汗如雨下、几乎要虚脱的张爱国。清冷的声音在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会议室里响起，带着一种打破沉闷的穿透力：
“张主任。”
张爱国猛地一个激灵，像被电击般从椅子上弹起半寸，又重重落回，椅子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在！简…简组长您吩咐！”他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
简薇的指尖依旧停留在那个“猫饼”图案上，语气里罕见地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仿佛遇到了一个超出她专业范畴的、无法理解的难题：
“这笔应急采购帐篷款，支付给‘德丰商贸’的凭证附件，请提供一下。”她顿了顿，指尖在那个简陋的图案上轻轻敲了敲，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如同叩问着某个荒谬的真相，“另外，麻烦解释一下，这个做假账还卖萌的…猫饼，是什么意思？”
“猫…猫饼？”张爱国整个人都懵了，嘴巴无意识地张着，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他伸长了脖子，努力想看清简薇手指点着的地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的恐慌。什么猫饼？账本上怎么会有猫饼？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轰鸣。这笔帐篷款…德丰商贸…吴胖子…他签过字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
陈青禾也被简薇的话惊得精神一振，暂时将涵洞的阴影抛在脑后。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凑近了几步，目光急切地投向简薇手指下的账页。当那个简陋到有些滑稽的“猫脸+饼”组合图案映入眼帘时，他先是一愣，随即，一股强烈的、近乎直觉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他！
吴胖子！
那个金光闪闪、恨不得挂在脖子上的貔貅手串！那个肥头大耳、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的脸！
这个潦草的图案，那歪歪扭扭的圆圈，像不像吴胖子那颗硕大的脑袋？那两个小点，不正像他眯缝起来、闪着精光的小眼睛？下面那几根乱线，勉强勾勒出他肥厚的下巴轮廓！至于旁边那个小饼…陈青禾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吴胖子递名片时，名片上那个烫金的、抽象化的貔貅Logo——一个圆盘上趴着个带翅膀的兽！这潦草的“饼”，不就是那个圆盘Logo的极度简化版？！
一股寒气顺着陈青禾的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冲散了会议室里的闷热。这不是什么卖萌的猫饼！这是一个指向性极强的、潦草却致命的标记！是吴胖子，或者他手下某个知情者，在账本上留下的、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懂的暗号！标记着这笔钱，是流向“貔貅”的！
“这不是猫饼！”陈青禾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完全忘了场合，指着那个图案，语速飞快，“简组长！这像不像…像不像吴金福吴老板？他那张脸！还有他那个金貔貅手串上的貔貅样子？这旁边画的，就是他名片上那个貔貅标记！这笔钱，这笔帐篷款，肯定跟吴胖子脱不了干系！”
“哗啦！”简薇身边那个一直埋头记录的年轻男审计员猛地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下意识地看向简薇。
简薇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陈青禾脸上。她脸上那丝困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到极致的审视。她没有立刻回应陈青禾，而是再次低头，仔细端详那个图案，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图案边缘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感受那潦草线条下隐藏的信息。
“吴…吴老板？陈青禾！你胡说什么！”张爱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脸色由惨白转为猪肝色，指着陈青禾的手指都在哆嗦，“德丰…德丰商贸是正规公司！吴老板是热心企业家！救灾的时候人家是出了力的！你…你血口喷人！简组长，您别听他瞎说！这小子…这小子在石壁就神神叨叨的，搞什么虫子预警，现在又看账本看出妖怪来了！”
张爱国的反应激烈得近乎失控，反而更像是一种心虚的佐证。他语无伦次，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小溪般流淌，浸湿了油腻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脑门上，狼狈不堪。
简薇终于抬起了头。她没有看情绪激动的张爱国，而是将目光平静地投向陈青禾，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陈干事，你的联想…很有意思。”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喜怒，“但审计工作，只认证据链。”
她转向张爱国，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张主任，情绪解决不了问题。我再重复一遍：这笔肆万捌仟元应急采购帐篷款的原始凭证附件，包括采购合同、货物验收清单、付款凭证、以及德丰商贸开具的合规发票，请立刻、全部提供。至于这个图案，”她指尖再次轻轻点在那个“猫饼”上，“无论它代表什么，它出现在这笔异常支出的旁边，本身就是审计线索的一部分。”
“凭…凭证…”张爱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腿一软，又跌坐回椅子上，眼神涣散地喃喃着，“附件…附件…那么多年前的…我…我得找找…库房…老吴头…”
“我陪张主任去库房找！”陈青禾立刻接口，他必须亲眼看到那些凭证，直觉告诉他，关键就在那里！也许能撕开吴胖子那张伪善面具的一角！
“不必。”简薇淡淡地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张爱国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腕上那块样式简洁的手表。“时间不早了。张主任，我给你一个小时。一小时后，我要在会议室看到这笔款项的所有原始凭证附件，一张不少。”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法槌落下，敲定了最后的时限。随即，她不再看任何人，重新低下头，翻开了账本的下一页，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只有她放在膝上的左手，食指指尖，还在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节奏稳定，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张爱国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连滚带爬地冲出了会议室，奔向那幽暗潮湿、堆满陈年旧账的库房。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仓皇远去，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青禾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涵洞渗水的冰冷触感似乎又缠绕上来，但此刻，另一种更强烈的寒意攫住了他——那是来自账本上那个潦草“猫饼”所指向的深渊的寒意。吴胖子的金貔貅在黑暗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简薇依旧平静地翻着账本，侧脸在日光灯下显得异常专注。然而，陈青禾敏锐地捕捉到，在她刚刚翻过的那一页空白处，她用那支黑色签字笔，极其快速地勾勒了一个极其简练的线条——一个抽象的、张着大口的兽头轮廓，旁边打了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问号。
那兽头，依稀就是貔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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