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金炉中香烟袅袅，众妃依次请安行礼，跪下，起身，一切照例有序。
沈朝盈今日穿得简单，一身浅藕色素纹宫装，头上只簪了一支玉兰钗，看上去精神不错，却比往日清减了一点。
陆昭仪站在一侧，看着她行礼起身的动作，眼神微微一顿。
她眉眼未动，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像是只随意打量了一眼，但那一眼落在沈朝盈腰侧时，视线却没挪开。
她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那一点点轻微的起伏，那步子里带着的沉缓，那掩不住的倦意，旁人或许只当她近日气色不济，唯独她，看得出那点儿不一样。
比起生病，她更像是有孕了。
陆昭仪轻轻收回目光，袖中的指节却在不动声色地收紧。
她心底仿佛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断了线。
她想起了明妃说的那些话，想起了上次大皇子受的罚。
她的大皇子才三四岁，陛下虽然也疼爱，但远远没到能明言扶立的时候，可是沈朝盈若真怀上，哪怕只是陛下一个念头，就足以改变整盘棋。
她稳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眼看就要等到自己儿子渐成气候，却突然杀出一个沈朝盈，她怎么能不怕？
她在心里急速盘算。
是回去请太医去探？还是找人试探口风？
不，她不能急，不能露出破绽。
她的眼神一转，落在沈朝盈身旁的念珠身上。
不多时，皇后随口问起了一句秋日饮食调养，沈朝盈笑着答，语气和平常无异，只是说了一句“最近有点犯困，应该是夜里风大睡不好”。
陆昭仪垂下眼，唇边笑意不改。
犯困？
她几乎可以肯定了。
请安结束，众妃行礼散去，陆昭仪走得比平时慢半步，直到出了凤仪宫门，一直没说话。
走到偏殿回廊下，她忽然站定，对身边贴身宫人淡淡吩咐，“去查一查这几日曜华宫都用了哪些药膳。”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轻柔，却像落雪压枝。
“还有，她那位叫念珠的宫女，家是哪边的？”
……
夜已经很深了，御书房的烛火却还亮着。
窗外风吹得桂枝簌簌作响，裴齐光一手撑着案，指腹慢慢绕着玉杯边缘打圈，指节分明，节奏不急。
门外传来轻响。
杨全轻声道，“顺王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
顺王跨进殿中时，一身常服，神情沉静如水，他跪下行礼时声音很小，却没有一丝当日在朝堂上所表现的怯意，“臣，谢陛下信任。”
“起来吧。”
裴齐光声音淡得几乎没有情绪，只随手推过桌上一封信，“先看看这个。”
顺王走过去，接过那封信展开看了一眼，是京中这几日流言汇总，甚至连哪家茶馆说了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笑了一下，把信合上，声音带点沙哑，“这风头刮得够大，连低阶小吏都敢背后议论我。”
“风头越大，惇王越安心。”裴齐光淡淡道，终于抬起眼看向他，“他以为你失了朕的信任，才会放心往下捅。”
顺王微微低头，捏着那封信的指节收紧了几分。
“你的人选得不错，”裴齐光接着说，“云津那封密信，看似漏洞百出，实则正合他口味。西南商纸配内地驿头，太过严谨反倒惹疑，这种不够聪明的伪造，才最容易让人信。”
顺王抬起眼，眼神里压着一丝苦意，却也带点佩服。
“是臣那边旧部中一人提的思路，臣改了几笔。”
“惇王信了。”裴齐光缓缓靠回椅背，指尖叩着扶手，“他开始试图干预兵部，借查粮为名插手边镇供给，甚至打算推几个自己人进军需处。”
“他想一步一步摸到西北。”顺王低声接上，语气已经变得沉冷，“先是朔州，再是云陵，然后是……牧原。”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裴齐光语气平稳得过分，却像每一个字都压在胸口，“所以这一次，我们不能再守。”
他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到窗前，手负在身后。
“朝堂表面，朕仍要冷着你，你也一样，病着也好，避嫌也好，装下去。越像孤立无援，他越会着急。”
顺王静静地站着，过了半晌才问了一句，“陛下真要放出他身边那个人？”
裴齐光没有立刻回头，声音却比先前低了几分，“不能不放。”
“他藏得太深，若不主动引他出手，我们永远没机会知道他打算推谁进那条线。”他语气缓慢而冷峻，“这一步，虽然危险，但值。”
顺王点头，嘴唇动了动，最后没说出原本的话，只低声道，“若真走到那一步，会牵出朝中不少人。”
“那就统统清理了。”裴齐光回头看他，眼里没有情绪，“朕要的是可以托付边关，能护社稷的臣子，不是惇王的私党。”
顺王低头，嗓音沙哑却干净，“臣明白。”
殿中一时沉寂，只有风声吹动窗棂，簌簌作响。
裴齐光重新坐回案前，手边茶已凉，他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苦意更甚。
“你先回吧，接下来几日该藏就藏，别急。”
顺王应声退下。
出了御书房，他抬头看着夜空，天还没亮，风却已有入冬的味道了。
他手里还握着那封舆情汇总，信纸不厚，但透着一股子冷劲，像是往他心头塞了一块冰。
这场局，他们是合谋者，是同盟者。
但若真到了最后一步，他也不确定，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到底会不会真的护着他。
殿中归于寂静，裴齐光望着案上那封折子，半晌未动。
他原以为自己早就看透惇王的野心，可直到那日在金銮殿上，看他笑着将刀递来，心口还是像被撕开一线。
亲弟弟啊。
他那么信任，那么宠爱的亲弟弟。
向来都装得风流潇洒，似乎从不关心政事的亲弟弟，竟然已经图谋皇位这么久。
他曾经背过风寒发热的他，给他抢过最热的炭炉，年少时两人骑马逐风，共读兵书，一起跪在先帝灵前守夜整整三日。
结果他养大的，是一头野狼。
连坐在龙椅上的兄长都想咬死。
他闭了闭眼。
也罢，顺王的存在至少还让他知道，在这个偌大的朝堂上，还有一个人，是跟他并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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