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砸在雁门关的城砖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像无数恶鬼在啃噬着这座北境雄关的骨头。镇北侯张威立于城楼最高处，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如一面不屈的战旗。城下，三万边军铁甲森然，长矛如林，沉默地矗立在漫天风雪中，只有战马不安的嘶鸣和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刺破凝固的空气。
“辰儿，”张威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压过了风雪的咆哮。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铸就的虎符，那虎符在黯淡的天光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虎目狰狞，仿佛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他粗糙的大手不容置疑地将虎符塞进张辰手中，虎符边缘的棱角硌得张辰掌心发痛，一股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重量瞬间压在他的心头。“此物，代代相传，掌北境军权，镇山河门户！”张威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冰利剑，穿透风雪，直直钉在张辰年轻的脸上，“听着，若雁门有失…汝，即为北境之主！守土安民，至死方休！”
父亲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辰的耳膜上，震得他心神剧颤。北境之主？这四个字的分量，比手中的虎符更沉万倍！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头顶，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他猛地抬头，想从父亲眼中找到一丝回旋的余地，看到的却只有磐石般的决绝和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对身后这座雄关以及关内万千生灵的深深忧切。
“父亲！”张辰喉头滚动，声音艰涩，“让孩儿随您出关！我…”
“住口！”张威断喝，声如惊雷，瞬间盖过了城下的风声马嘶。他猛地抬手，指向城楼之下那片肃杀沉默的钢铁洪流，指向更远处风雪弥漫、杀机四伏的旷野。“你的战场，在这里！守住它！用你的眼，你的心，你的命！守住雁门，就是守住我北境根基！明白吗？”
张辰胸膛剧烈起伏，牙齿深深嵌入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攥紧了手中的虎符，那冰冷的金属似乎要嵌入他的骨肉。最终，他重重地垂下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诺！”
张威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期许，有嘱托，更有一种近乎诀别的沉重。他猛地转身，猩红披风在城头卷起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下城楼，翻身上马。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刺耳的呻吟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张威一马当先，率领着三万铁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迎着漫天风雪和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闷雷般马蹄声，义无反顾地冲入了苍茫的白色地狱。
城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如同巨兽合上了最后一道齿关，隔绝了城外父亲的身影，也隔绝了张辰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他强迫自己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转身面对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守军，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
“传令！”张辰的声音在风雪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所有弩机上弦！滚木礌石备足！火油准备！弓手就位！眼睛都给我瞪大了！一只北狄的苍蝇也不许放过城头！”
命令迅速被传开，城墙上的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兵士们动作迅捷，沉重的床弩发出令人牙酸的绞紧声，巨大的弩箭闪着寒光指向城外模糊的风雪深处。滚木礌石被推到垛口边缘，一锅锅粘稠刺鼻的火油在临时搭建的炉灶上被烧得翻滚冒泡，灼热的气浪扭曲了周围的空气。弓箭手们屏住呼吸，手指搭在弓弦上，目光死死锁住城外那片越来越近的、如同地狱魔云般翻涌而来的巨大阴影——那是北狄骑兵冲锋卷起的雪尘风暴！沉闷如雷的蹄声终于清晰可闻，震得脚下的城墙都在微微颤抖，死亡的咆哮由远及近，扑面而来！
张辰沿着城墙快速巡视，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一个防御细节。当他走到西门瓮城上方，负责此段防务的校尉王猛正满头大汗，徒劳地试图扳动一个巨大的青铜绞盘。那绞盘连接着沉重的千斤闸门，是瓮城最后一道保险。然而此刻，绞盘纹丝不动，巨大的青铜齿轮仿佛锈死了一般。
“怎么回事？”张辰的心猛地一沉，厉声喝问。
“少将军！”王猛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这…这千斤闸的机括…卡死了！根本扳不动！”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张辰脚底窜起！千斤闸失效，意味着一旦敌军攻破外门涌入瓮城，这道最后的屏障将形同虚设！瓮城将成为一座巨大的、无法逃脱的屠宰场！他一个箭步冲到绞盘旁，俯身仔细查看。几个齿轮咬合处果然被某种暗红色的、类似干涸血痂的污物死死堵塞住，散发着刺鼻的铁锈和油脂混合的怪味。他抽出腰间短匕，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齿轮缝隙，用力一撬。
“咔嚓！”一小块暗红色的污垢被撬了下来。然而，就在污垢脱落的瞬间，一抹极其耀眼的金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痛了张辰的眼睛！
那不是普通的锈迹！在青铜齿轮被撬开的豁口深处，竟然死死卡着半截纤细无比的金丝！那金丝极其柔韧，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冰冷而诡异的光泽，绝非普通匠人能用之物！张辰瞳孔骤然收缩——这种掺杂了特殊西域精金的金丝，只有京城匠作监为皇家和顶级勋贵打造的精密器物上才会使用！一个名字如同毒蛇般瞬间钻入他的脑海：贾似道！那个在朝堂上构陷父亲、一手策划了军粮霉变和军报伪造的权相！难道他的黑手，早已无声无息地伸到了这雁门关的城防命脉之中？
“少将军！小心！”王猛凄厉的吼声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杀意的劲风，毫无征兆地从张辰身侧死角猛扑而来！目标直指他的后心！是赵冲！这个平日里对张威毕恭毕敬、在昨夜庆功宴上还提议分兵就食的副将！他此刻脸上所有的恭敬和谄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毒蛇般的狰狞和赤裸裸的杀意！他手中握着的，正是昨夜宴席间张辰瞥见的那柄匕首——匕首的吞口上，一个微小的、扭曲的贾府家徽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幽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张辰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赵冲因极度兴奋和狠毒而扭曲的五官，看到他眼中倒映着自己惊愕的脸，看到那柄淬着幽蓝暗芒的匕首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向自己的心脏！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张辰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拧身侧扑！冰冷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肋下衣物划过，“嗤啦”一声，坚韧的皮甲竟被轻易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感瞬间传来。
“赵冲！你这叛贼！”张辰目眦欲裂，反手拔出腰间的佩刀“破军”，刀光如匹练般横扫而出，带着雷霆之怒斩向赵冲的脖颈！
“当！”金铁交鸣的巨响在狭窄的机括室内炸开，火星四溅！赵冲狞笑着格开这一刀，匕首如同附骨之疽，角度刁钻地再次刺向张辰的咽喉！他的招式狠辣迅捷，招招致命，显然受过极其严苛的刺杀训练，绝非普通将领！两人在狭窄的空间内瞬间交手数招，刀光匕影，险象环生。沉重的绞盘和冰冷的城墙成了他们搏杀的背景，每一次兵刃碰撞都迸发出刺耳的噪音和死亡的火星。
“杀了他！千斤闸已废！开城门迎狼主！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赵冲一边疯狂进攻，一边朝着机括室外几个他带来的心腹亲兵嘶吼。那几个亲兵脸上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贪婪和疯狂取代，纷纷拔出腰刀，红着眼朝着张辰和王猛扑来！
“保护少将军！”王猛怒吼一声，带着几个忠心的守城士兵悍然迎上，狭窄的机括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混战！兵刃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张辰既要面对赵冲疾风骤雨般的致命刺杀，又要分心躲避其他叛兵的攻击，一时间险象环生！
赵冲抓住一个张辰格挡叛兵攻击的空档，眼中凶光大盛！他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身体诡异地一扭，匕首划出一道致命而刁钻的弧线，幽蓝的刃尖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刺张辰毫无防备的咽喉！这一击快如闪电，狠辣无比！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张辰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体正处于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眼睁睁看着那点幽蓝的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吼——！”一声震耳欲聋、饱含狂暴怒火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般在机括室门口炸响！
是秦山！这头人形凶兽终于赶到！他浑身浴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巨大的身躯如同发狂的犀牛，根本无视砍向他的刀剑，直接蛮横无比地撞碎了两个挡路的叛兵，巨大的战斧带着开山裂石的恐怖威势，朝着赵冲的后背狠狠劈落！那狂暴的气势仿佛要将整个机括室都劈成两半！
赵冲脸色剧变！秦山这搏命一击的威势太过骇人，他若执意刺杀张辰，自己必然被这狂猛无匹的一斧劈成两半！强烈的求生欲迫使他硬生生收住刺向张辰的匕首，身体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向侧后方翻滚躲避。
“轰隆！”秦山的巨斧狠狠劈在赵冲刚才站立的地面上，坚硬的青石地砖应声碎裂，碎石飞溅！整个机括室都仿佛摇晃了一下！
趁着这电光火石间的喘息之机，张辰眼中厉芒爆闪！他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手中的“破军”长刀划破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赵冲刚刚狼狈地躲开秦山的巨斧，立足未稳，惊魂未定之际，只觉眼前一道刺目的寒光闪过！
“噗嗤！”
冰冷的刀锋毫无阻碍地切开了皮肉筋骨！一颗带着惊愕、不甘和难以置信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无头的脖颈断口处狂喷而出，溅满了冰冷的青铜绞盘和斑驳的墙壁！
赵冲的无头尸身晃了晃，颓然栽倒，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机括室内瞬间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炉灶上火油翻滚的咕嘟声。残余的几个叛兵看着赵冲滚落在地的头颅，脸上血色尽褪，斗志瞬间崩溃，被王猛等人迅速斩杀或制服。
“少将军！您没事吧？”秦山喘着粗气，巨大的战斧拄在地上，焦急地看向张辰肋下被划开的皮甲。
“皮外伤！”张辰急促地喘息着，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温热鲜血，眼神却死死盯着城外。北狄骑兵的先锋已经如同黑色的潮水，凶猛地拍击在城墙脚下！震天的喊杀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声、滚木礌石砸落的沉闷撞击声、以及士兵濒死的惨叫声如同地狱的交响乐，瞬间淹没了机括室内短暂的死寂！
“快！增援城墙！”张辰厉声下令，率先冲向机括室外。秦山和王猛等人紧随其后。
当他们冲出机括室，重新踏上风雪交加、杀声震天的城头时，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城外，黑色的北狄骑兵如同无穷无尽的蚂蚁，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大地，一直延伸到风雪弥漫的视线尽头。简陋的云梯如同一条条狰狞的蜈蚣，不断搭上城墙，悍不畏死的北狄士兵口衔弯刀，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城墙垛口处，守军士兵用长矛疯狂地向下捅刺，滚烫的火油被一锅锅倾泻而下，凄厉的惨嚎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冲天而起。箭矢在空中交错飞舞，如同死神的飞蝗，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滚落城下。
战斗，刚一接触，便已惨烈到了极点！雁门关，这座屹立百年的雄关，在狂暴的进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倾覆！
“死战！不退！”张辰拔出染血的“破军”，冲到一个垛口前，一刀将刚刚冒头的北狄士兵连人带梯劈了下去，嘶哑的怒吼在城头炸响，压过了震天的厮杀！
“死战！不退！”秦山如同愤怒的巨熊，巨大的战斧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将爬上城头的北狄士兵如同稻草人般扫飞！
“死战！不退！”守军士兵被主将的悍勇所感染，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用血肉之躯死死顶住了北狄人一波又一波疯狂的进攻！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古老的城墙在铁与血的洗礼中剧烈颤抖！
就在这地狱般的鏖战达到白热化之际，一阵尖锐而突兀的车轮摩擦声和惊惶的马嘶声，硬生生地从城下震天的喊杀声中钻了出来！
张辰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混乱不堪的城内！
只见靠近西门内侧的主街上，一辆青布帷幔的马车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正被汹涌的人流和溃退下来的伤兵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撞向路边堆积的拒马鹿砦！拉车的驽马显然受了巨大的惊吓，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的长嘶，眼看就要失控翻倒！
混乱中，马车侧面厚重的帷幔被剧烈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了车厢内惊鸿一瞥的景象：一只白皙纤细、却沾满了暗红色污迹的手，死死抓住一个半开的药箱边缘！药箱旁边，赫然堆叠着一件质料上乘、却被大片触目惊心的暗褐色血渍浸透的深青色男子外袍！
“轰隆！”一声巨响！
失控的马车终于狠狠撞上了路边的巨马！车厢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猛地倾斜，几乎侧翻！拉车的驽马悲鸣着倒地。车厢的帘子在剧烈的晃动中再次被掀开一角，这一次，张辰清晰地看到，那车厢内缩在角落、紧抱着药箱、脸色惨白如纸的，竟是一个眉目如画却满眼惊惶绝望的少女！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倒映着城头燃烧的火光和冲天而起的黑烟，如同受惊的小鹿，充满了对这个血色炼狱的无尽恐惧。
是她！那个在父亲出征前一刻，被混乱人流阻挡在城门口的马车里的身影！苏映雪！她怎么会在这里？那染血的深青色袍子是谁的？她一个弱女子，为何会带着药箱出现在这修罗场般的雁门关内城？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闪电般劈过张辰混乱的脑海，然而城下北狄人更加疯狂的进攻浪潮瞬间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他只能朝着城下嘶吼：“王猛！带几个人！护住那辆马车！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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