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基地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荒漠夜风的呜咽和沙砾的摩擦。地下通道亮着节能冷白光，空气带着循环过滤后的金属和臭氧微凉。没有警报，没有匆忙脚步，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像沉睡巨兽的呼吸。
凯文·渡鸦靠在冰冷的合金墙上，长长地、贪婪地吸了口难得的“安静”。他扯了扯脖子上那条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围巾——伊斯坦布尔集市的战前纪念品，奇迹般跟了他三年。
“难以置信，”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通道里清晰，“我们还活着，而且…今天不开会？”他嘴角勾起疲惫但真实的弧度。方舟法案已定，今天是马克·磐石将军强制命令的“非战斗休整日”第一天。
目标地点：基地最大的公共食堂，被马克征用为“非官方休闲区”。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一股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暖意扑面而来，混合着一种久违的、焦香醇厚的奇妙气味。
食堂中央，巨大的合金长桌旁，马克·磐石背对着门。他魁梧的身躯套着发灰的旧工装背心，露出古铜色、布满新旧疤痕的强壮臂膀。最扎眼的是他的左臂——肩部以下是冰冷的军用合金义体。
此刻，这机械臂正以惊人的精细和稳定，握着一把战术匕首，专注地……削土豆皮。厚薄均匀的皮打着卷儿，精准落进脚边桶里。桌上已堆起一小堆光滑白净的土豆块。
“磐石将军改行当厨子了？”凯文调侃着走近，目光却被另一景象抓住。
长桌另一头，苏夏·女娲蜷在一张旧扶手椅中，几乎被椅背吞没。双眼紧闭，微卷黑发披散。太阳穴附近皮肤下，隐约透出幽蓝微光——深度神经接口在低功率运行。纤细手指在虚空轻点、滑动，像弹奏无形乐章。
她面前，一个巴掌大的全息投影仪投射出光影。光影核心，一株虚拟玫瑰正缓慢生长、舒展枝叶，花瓣纹理细腻如真，边缘带着晶莹露珠幻影。空气中，似乎真有若有若无的清甜花香弥漫——某种环境模拟器被同步激活了。
凯文的调侃让马克头也不抬，鼻腔里哼了一声：
“总比某些人只会煮糊营养膏强。”他手中匕首灵巧一转，最后一点土豆皮落下，土豆稳稳入水盆。
“再说，储备库里翻出点好东西，浪费可惜。”
“好东西？”
凯文好奇心被勾起。他绕过马克，目光落在苏夏旁边的小电磁炉上。一个小铁锅架着，锅底铺着深褐色、形状不规则的豆子，文火烘烤，噼啪作响，释放出让他灵魂悸动的浓郁焦香。
“咖啡豆？！”
凯文声音变调，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蹲在炉边，像朝圣者面对圣物，深深吸气。那遥远熟悉的香气，瞬间唤醒战前记忆：熬夜赶稿的清晨，街头咖啡馆的午后，被碾碎城市角落的最后暖意。
“我的天……马克，你从哪个神迹废墟刨出来的？”
“不是他刨的，”
苏夏声音带着退出数据流的微哑，缓缓睁眼，眸中还残留虚拟玫瑰的柔光，看向凯文带着被打扰的无奈笑意，
“是‘鼹鼠’三队上周在纽约外围废墟侦察时，一个坍塌防空洞物资箱里发现的。密封很好，战前储备。他们知道凯文长官的‘特殊嗜好’，特意上缴的。”她轻轻打个响指，娇艳的虚拟玫瑰化作光点消散，只留人造淡香。
“你的‘渡鸦巢’连咖啡渣都不放过，效率不错。”
凯文毫不在意揶揄，双眼放光盯着锅里翻滚的豆子：“数量！苏夏，告诉我数量！够喝几次？”
“省着点，够泡几壶的。”马克站起身，拎起土豆盆走向清洗槽，哗哗水声响起。
“别指望当水喝。这玩意儿现在比反坦克导弹还稀罕。”水流冲刷土豆和他冰冷的金属手指，发出奇特声响。他瞥了眼苏夏：
“你的‘小花园’调试如何？能种点真东西吗？”
苏夏揉揉眉心，接口的幽蓝微光黯淡：
“环境模拟器没问题，花香、湿度、光照能以假乱真。但真要种活植物……”
她摇摇头，指指天花板，
“这里的空气、水、土，都带着荒漠深处的辐射尘和重金属残留。‘方舟’系统能过滤到安全饮用，但对娇嫩植物根系，还是毒药。除非……”她顿了顿，眼中掠过研究员锐利，
“除非找到并净化‘旧伊甸园’种子库原始样本，或者……彻底解决污染源。”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
“那还是先享受你的幻象吧，至少闻着舒服。”马克甩甩水珠，拿起大盆开始和面，动作带着军人利落。机械臂揉捏面团展现惊人力量控制，噗噗声充满原始生命力。
“总比外面只有沙子味强。”
凯文小心翼翼拿起几颗烘好的咖啡豆，贪婪嗅着。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古朴、满是刮痕的手摇磨豆机：
“瞧！我珍藏的宝贝！从伊斯坦布尔跟我到方舟！就等这天！”他像个得玩具的孩子，兴奋摇动手柄。嘎吱嘎吱的摩擦声伴随豆子碎裂脆响，在食堂回荡，浓郁咖啡香瞬间压过人造花香，霸道弥漫。
“噪音污染。”苏夏皱眉，眼底笑意藏不住。她起身走到角落蒙尘旧箱旁翻找。
“这叫生活的情调，苏博士！”凯文大声反驳，摇得更起劲，
“在割喉沙暴里，在震聋炮火下，这算什么？这叫文明的余响！是告诉‘女娲’，我们还没变啃能量棒的机器！”他越说越激动，嘎吱声像战斗号角。
苏夏没理他，从箱子里找出布满灰尘、边缘磕碰的老式滤压壶和金属水壶。仔细擦净，走到马克旁，从翻滚大锅里舀出滚水注入壶中。
“用这个，”她将滤压壶递给凯文，
“总比你那套用战术水壶和袜子过滤的‘战地咖啡’强。”
凯文如获至宝，小心将磨好的粉倒进去：
“嘿！别侮辱我的‘凯文特调’！第三区突围，那壶袜子咖啡救了我们全队命！提神效果拔群！”他边说边将滚水缓缓注入壶中，深褐粉末被冲开旋转膨胀，释放更汹涌香气。
水汽氤氲。咖啡浓香、人造淡雅花香、土豆淀粉微甜、面团发酵麦香、马克身上淡淡枪油汗味，奇异交织，充满巨大空旷的金属空间。这不是战前精致气息，而是混杂废墟尘埃、生存挣扎和倔强希望的末日方舟之味。
咖啡在沉淀。马克将揉好面团盖布醒发，转身处理脱水蔬菜。苏夏摸出几块印着方舟标志的简陋合成能量巧克力，拆开放盘子里推至桌中央：
“开饭前垫垫，‘磐石’牌土豆炖合成肉罐头，需要时间。”
凯文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拿离自己最近那块。指尖即将触到包装纸瞬间，另一只手——马克冰冷的合金义手——闪电般探出，精准按住他手腕。力量不大，如铁钳稳固。
“嘿！”凯文抗议。
马克面无表情，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指指盘子：
“一人一块，公平。”眼神扫过两人，带着分配作战任务般的不容置疑。
苏夏嗤笑，优雅拿起自己面前最小的：
“幼稚。”她慢条斯理剥开包装，小口咬下，让人工甜味和坚果香在舌尖融化，眯眼像慵懒的猫。
凯文悻悻收手，等马克松开，才抓起自己那块报复性狠咬一大口，含糊不清：
“暴君…连块巧克力都搞配给制…”
马克这才拿起最后一块，直接丢嘴里咯嘣咯嘣嚼，像啃压缩饼干，脸上依旧没表情，但紧绷下颌线似乎柔和一丝。
滤压壶咖啡终于好了。凯文小心压下滤网，深琥珀色、泛着迷人油脂光泽的液体缓缓注入三个形状各异、显然从不同废墟拼凑来的马克杯中。没有奶，没有糖。只有最原始、最纯粹、也最珍贵的黑色液体。
三人围坐。凯文陶醉地嗅着杯沿。马克端起杯，金属手指与粗陶杯壁轻碰。苏夏双手捧杯，感受着滚烫温度透过杯壁传来。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蒙尘的老旧播放器，被凯文不知何时捣鼓通了电。一阵滋滋电流杂音后，生涩却依旧优美的钢琴旋律流淌出来——贝多芬的《月光》。
第一缕旋律钻入耳中时，马克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摸向腰间战术腰带上的配枪位置，仿佛确认武器仍在。苏夏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指尖按住了因神经接口负荷而隐隐刺痛的太阳穴。凯文记录着什么的笔尖，在摊开的、写满潦草符号和地名的加密笔记上，倏然停顿。
荒漠的月光，透过基地厚重的穹顶观察窗，清冷地洒落，照亮了三个捧着咖啡杯、在《月光》中短暂休憩，却又随时准备重返地狱的人。
那杯中的热气，袅袅上升，在这钢铁堡垒中，固执地描绘着属于凡人的、脆弱而坚韧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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