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前死一般的寂静，被陈老拐那声冰冷的呵斥冻结得更加沉重。无数双惊恐、茫然、无助的眼睛，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死死钉在祠堂门槛后那道枯瘦的身影上。
陈老拐拄着阴沉木拐杖，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空坪上每一张惊惶失措的脸。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块被风干的岩石，只有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微微抽搐了一下，暴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那凭空烙印在脑海里的冰冷铁律，如同跗骨之蛆，同样在啃噬着他这位族长的灵魂！惊涛骇浪般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在他枯朽的心脏里疯狂冲撞。但数十年掌控族权的本能，让他强行将这灭顶的惊骇死死压了下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威压。
恐慌如同瘟疫，必须被引导，被控制，否则整个村子瞬间就会在自相践踏中崩溃！而引导的方向……那铁律本身已经指明了道路！
“祠堂议事！族老速至！” 陈老拐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青石板上。他没有再看混乱的人群一眼，拄着拐杖，缓缓转过身，佝偻却异常沉稳的身影，重新没入祠堂大门后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中。
沉重的木门并未关闭，像一张无声的邀请函，也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祠堂内，光线比外面更加晦暗。高窗透下的微光被弥漫的香烛烟雾切割得支离破碎，无数牌位在幽暗中层层叠叠，如同沉默的墓碑森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
陈老拐走到供桌旁，背对着大门和牌位，面朝内堂。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顶端的兽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个本家汉子如同幽灵般肃立在他身后阴影里，眼神警惕，呼吸粗重。
很快，几个同样枯瘦或佝偻的身影，带着一身泥水和掩饰不住的惊惶，踉跄着穿过空坪上呆滞的人群，踏入了祠堂的门槛。他们是陈家村硕果仅存的几位族老，平日里也只在祭祖或重大纠纷时才被请动。此刻，他们脸上沟壑纵横的老皮，被极致的恐惧和茫然拉扯得扭曲变形，浑浊的老眼在幽暗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
“老拐哥……这……这到底……” 一个须发皆白、缺了颗门牙的老族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刚想开口询问。
“跪下！” 陈老拐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个族老浑身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噗通”、“噗通”几声，齐齐朝着供桌上那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老拐自己也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那森严的牌位壁垒。他并未跪下，只是微微垂下他那如同老树根般的脖颈，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幽暗中沉默的暗红色木牌。香烛燃烧的烟气缭绕，将他枯槁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阴森。
“列祖列宗在上……” 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吟诵的腔调，在空旷阴森的祠堂里回荡，“不肖子孙陈老拐，率族中耆老，惊扰祖宗安眠……” 他顿了顿，拐杖在地上轻轻一顿，发出笃的一声轻响，“皆因……祖宗古规显灵！”
“古规显灵”四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跪地的族老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们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更加深重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那……那规矩……” 缺牙族老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真的！” 陈老拐猛地截断他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断，仿佛在宣读神谕！“铁律烙印神魂，非人力所能为！此乃祖宗显圣！山神示警！”
他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跪在脚下的每一个族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规矩就是规矩！祖宗定下的法度，山神降下的旨意！我等凡俗子孙，唯有凛遵！否则……”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拐杖再次重重一顿，砸在青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山神怒！村毁人亡！绝非虚言！”
最后几个字，带着彻骨的寒意，狠狠砸在族老们的心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们衰老的心脏。祖宗显圣？山神示警？这超越他们认知的恐怖力量，除了归咎于鬼神，他们还能如何解释？反抗？拿什么反抗？！
恐慌需要宣泄口，荒谬的“铁律”需要执行者。而他们这些族老，就是天然的“执行者”，是连接“祖宗法度”与“凡俗恐慌”的桥梁。
“老拐哥……那……那按规矩……” 另一个族老，声音干涩发紧，眼神闪烁，不敢看陈老拐的眼睛，下意识地瞟向门外村东头方向，“……是要……要选……”
陈老拐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浑浊的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族老，投向祠堂门外那片被恐慌笼罩的空坪，投向更远处，村东头那间死寂的土屋。鹰钩鼻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突兀，像一把悬在空中的弯钩。
祠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香烛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族老们粗重压抑的喘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按规矩来。” 陈老拐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二十年一循，献贞洁处子为山神新妇。”
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拐杖顶端的兽头雕刻，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年龄……当在十五至十八之间。未曾婚配，清白无暇。此乃铁律所定。”
几个族老互相交换着眼神，浑浊的老眼里是同样的惊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病态的兴奋。恐慌找到了宣泄的方向，责任被“规矩”和“祖宗”分担，他们仿佛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村里……这个年纪的姑娘……” 缺牙族老掰着枯瘦的手指头，声音依旧发颤，但已经开始盘算，“西头老李家的小翠……去年冬刚嫁到邻村了……”
“陈麻子家的二丫……才十四，不够岁数……”
“王寡妇家的招娣……听说……听说前些日子跟货郎……” 另一个族老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鄙夷和急于撇清干系的意味。
“孙家的三丫头……倒是十六了……” 有人迟疑着开口。
“孙家？” 立刻有人反驳，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尖锐，“她娘是外村嫁过来的！血脉不纯！惹恼了山神爷，担待得起吗？！”
议论声在压抑的祠堂里低低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务实”。他们像一群秃鹫，在恐惧的驱使下，开始用“规矩”的尺子，冰冷地丈量着村里符合条件少女的价值和“合适”程度。
陈老拐闭着眼睛，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倾听，又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果。
议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排除，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无法回避的目标。
几个族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怜悯和急于解脱的复杂情绪，齐刷刷地投向了祠堂门外，村东头的方向。
那里，是赵木匠家。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缺牙族老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冰冷的铁砂，声音干涩而艰难地打破了死寂：
“老拐哥……那……那就只剩……村东头……赵木匠家……十七岁的……阿芸了……”
“阿芸”两个字，轻飘飘地从他漏风的嘴里吐出，却像两块沉重的冰坨，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陈老拐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浑浊的眼珠里，锐利的光芒如同闪电般一闪而逝！那光芒里没有惊讶，没有犹豫，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最终裁决的决断！仿佛这个名字的出现，早已在他预料之中，甚至是……他引导下的必然结果！
他没有看那几个跪在地上的族老，目光如同穿透了祠堂厚重的墙壁，直直地钉在了村东头那间低矮的土屋上。那目光，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残酷。
拐杖，那根油亮的阴沉木拐杖，被他枯瘦的手缓缓提起，然后——
“笃！”
一声沉闷、如同丧钟敲响般的顿地声，在死寂的祠堂里骤然炸开！
“就是她。”
陈老拐的声音嘶哑低沉，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在宣判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赵木匠家，十七岁女儿，阿芸。”
“三日后子时，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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