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洞如同巨兽贪婪的咽喉，喷吐着冰冷刺骨的秽气。阿岩站在门口，柴刀紧握，锋刃在死寂中微微震颤。每一次沉重的心跳都撞击着耳膜，与那无声翻涌的恶臭共鸣。门内是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隔绝了门外惨淡的月光，也隔绝了所有生的气息。只有那股混合着血腥、腐肉和甜腻花香的邪异气味，如同活物般缠绕、钻探，试图冻结他的骨髓。
那冰冷的“注视感”并未消失。它变得更加集中，更加粘稠，如同无形的、带着倒刺的冰棱，穿透秽气，死死钉在他的眉心、喉头、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碴。阿岩全身的肌肉紧绷如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恐惧的本能疯狂尖叫着让他逃离，但胸腔深处那团燃烧的执念——阿芸！——却如同烧红的烙铁，驱散着寒冰，灼烧着他的神经。
走！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门槛内冰冷粘腻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仿佛踏入了某种巨大生物腐败的腔体。
黑暗，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视觉被彻底剥夺，如同沉入了无光的深海。触觉和嗅觉被无限放大。脚下的泥地冰冷湿滑，每一步都带着粘滞的阻力，仿佛踩在厚厚的、半凝固的血浆之上。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浓烈到令人眩晕，每一次吸气都像在肺腑里塞满了冰冷的、带着绒毛的腐肉。更深处，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某种草药燃烧后的灰烬气息，古老而冰冷。
“阿…芸…”
阿岩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刚一出口就被浓重的黑暗和秽气吞噬，连一丝回响都没有。他不敢再喊，生怕惊扰了黑暗中蛰伏的恐怖。
他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和对那冰冷“注视感”来源的直觉，朝着屋内土炕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柴刀横在身前，锋利的刀刃是他唯一的倚仗，也是他刺向这无边恐惧的利矛。每一次抬脚，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什么无法想象的秽物。
黑暗中，另一种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不是吮吸声。
是呼吸声。
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如同风中残烛。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疲惫。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种濒死的、湿冷的叹息。
是阿芸！
这熟悉又陌生的呼吸声，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阿岩的心上！他的阿芸，那个曾经有着明亮眼睛、温暖笑容的阿芸，此刻就在这黑暗地狱的深处，像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
“呃……”一声痛苦的低吟从阿岩喉咙深处挤出，混杂着无法言喻的心碎和狂暴的愤怒。他不再顾忌，循着那微弱呼吸的方向，加快了挪动的步伐。柴刀刀尖偶尔碰到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发出沉闷或清脆的响声，可能是破瓦罐，可能是断裂的木板，也可能是……更糟的东西。他不管不顾。
那冰冷的“注视感”始终如影随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仿佛实质的冰水浇在头顶。它不再来自前方，而是……来自土炕的方向！来自那微弱呼吸声的源头！它死死锁定了阿岩移动的身体，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好奇？
阿岩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脊椎，每一次那“注视感”的移动都让他头皮炸裂，几乎要转身逃离。但土炕的轮廓，终于在绝对的黑暗中，被他靠近的脚尖触碰到了——冰冷的、粗糙的土坯触感。
他到了。
那微弱的、空洞的呼吸声就在咫尺之遥的上方。
那粘稠冰冷的“注视感”，也无比清晰地、如同冰锥般，从土炕上那个小小的、被破布包裹的襁褓方向，死死地钉在他的脸上！
阿岩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气瞬间贯穿！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想怒吼，想举起柴刀劈开这片黑暗，劈碎那带来无尽灾厄的源头！但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的恐惧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冻结了他的手臂！那“注视感”带着一种超越理解的、直抵灵魂深处的威压，让他感觉自己如同蝼蚁面对深渊！
看不得！陈老拐血淋淋的警告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张婆子捂脸逃回的血脚印！陈老拐捧着自身眼球狂奔的疯狂画面！族长的禁令——“谁也不准看她的肚子！更不准看那孩子的脸！”
不能看！看了……眼睛就没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愤怒的火焰。阿岩的牙齿疯狂打颤，握着柴刀的手剧烈颤抖，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僵立在土炕边，进退维谷。近在咫尺，是妻子微弱如游丝的呼吸，是那带来毁灭的恐怖源头。退？退到哪里去？这村子已是炼狱！阿芸怎么办？
极致的恐惧与不顾一切的执念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扯碎！每一次那冰冷“注视感”的聚焦，都像是一根冰针狠狠刺入他的大脑！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
一个冰冷的、坚硬的触感，隔着单薄的粗布衣衫，硌在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是那块铜镜碎片！
他猛地想了起来！那块他不知在云雾山哪个角落捡到的、边缘被磨得圆润了些的破铜片！他偷偷藏了很久，想着等哪天把它磨得锃亮，能照出人影了，就送给阿芸……让她在昏暗的油灯下也能看清自己梳头的样子……一个贫贱书生能给妻子最寒酸、也最用心的礼物……
这个念头，带着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温暖和酸楚，如同黑暗中陡然闪现的一点火星，微弱，却瞬间灼穿了那冻结灵魂的恐惧坚冰！
镜子！
铜镜！
不能直接看……那……用镜子呢？用镜子照过去呢？！
一个疯狂、荒谬、却又带着一丝绝望希望的想法，如同野火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猛地燃起！这念头如此大胆，如此亵渎，让他的身体都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起来。
他颤抖着，如同一个在万丈深渊边缘摸索绳索的绝望者，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腾出左手（握着柴刀的右手依旧僵硬地横在身前），摸索着伸进自己怀里那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金属边缘。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又如同握着即将引爆的炸药，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铜镜碎片，从怀里掏了出来。
碎片不大，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并不规则，触手冰冷沉重。镜面晦暗，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和氧化形成的铜绿，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一块毫无价值的破铜烂铁。
阿岩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爆炸！他不敢呼吸，生怕惊动了土炕上那无声的恐怖。他颤抖着抬起左手，用粗糙的、沾满泥污和冷汗的袖子内侧，死死地、用力地擦拭着那铜镜的镜面！
一下！两下！三下！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铜绿和污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只有微弱呼吸和无声注视的黑暗里，却如同惊雷般刺耳！
他擦得极其用力，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镜面擦穿！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恐惧，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与死神进行一场无声的赌博。
终于！
当他再次将袖子移开，指尖颤抖着抚摸镜面时，触感似乎……光滑了一些？虽然依旧粗糙，但至少不再是完全模糊的铜锈板了！
够了！也许……也许够了！
他不敢奢望这破铜片能照得多清晰，他只求一丝微光，一丝能让他窥见那恐怖真相而不至于直接毁灭的微光！
阿岩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最后望了一眼土炕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那如同实质的冰冷注视。他猛地一咬牙，眼中爆发出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不再犹豫！
左手紧握着那枚刚刚擦拭过的铜镜碎片，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仅存的勇气，猛地将其举起！手臂因恐惧而剧烈颤抖，镜面歪斜着，艰难地对准了土炕上那个散发着无尽恶寒的襁褓方向！
他微微调整着角度，让铜镜碎片尽可能捕捉从破门缝隙透入的那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惨淡月光！
然后，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恐惧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向了——
那面微微颤动的、晦暗的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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