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映着烛火,光影在眉骨处划出一道冷线。我指尖扣住最后一缕散发,缓缓缠入布巾,发尾扫过颈侧,像谁轻轻吹了口气。
那夜密室的话还在耳边,可我不再问自己值不值得。护不住的人,终究会走散;留得住的,才配叫归途。
门轴轻响,她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什么,指节泛白。三年前她在观星台捡到一只断翅的青鸟,也是这样站着,不肯进来,也不肯走。
“你回来了。”她说。
我没回头,只将冠帽放在案上,与旧日绣鞋并排。那双鞋早已褪色,缎面裂了口,像是被什么咬过。
她走近,掌心摊开,一支玉簪卧在其中。玉质不透,却有温意,纹路细如蛛网,绕着簪身盘旋而上,末端收作一枚云雷印。
“我刻了三天。”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屋里某样易碎的东西,“用的是太乙观后山的老玉根,埋了三十年,吸过晨露也承过雪压。”
我接过,指腹摩挲那枚暗纹。刹那间,一股暖流自腕脉升起,直抵心口,寒毒蛰伏处微微一颤,竟似退避。
“这是……”
“守心固魄咒。”她垂眼,“不是什么大法术,只能挡一次重击,或压一回心魔。但若你真到了非用不可的时候——”她顿了顿,“就当是我替你挡了一刀。”
我没有立刻插上。而是转过身,正对着她。
“为什么要现在给我?”
她没躲我的目光,反而抬手抚了抚鬓角,仿佛在整理不存在的碎发。“因为你明天就要走了。而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只能看着你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那年她追到山门,脚底磨破,血染了石阶。我听见身后喊声,却没回头。师父说,修道之人,情丝不断,终成劫障。
可如今,情已是引经之火,避不得,斩不下。
我把玉簪插入发髻中央,稳稳固定束起的长发。镜中人眉目肃然,再不见半分闺阁柔态。她望着镜中的我,忽然伸手碰了碰簪尾。
“它会认你。”她说,“只要你不动摇。”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沉重脚步,踏得地板微震。下一瞬,门被猛地推开,父亲立于灯影之下,铁甲未卸,腰佩将军令。
他目光扫过我头上玉簪,又落在我身上男子装束,脸色骤沉。
“你要走?”
我没有跪下。
“是。”
“沈家嫡女,披发受礼十六载,今日要以男装离府?”他声音低哑,却字字如锤,“你可知外人如何议论?如何笑我沈家门风败坏,教女无方?”
屋内一时死寂。烛芯爆了一声,火星坠落,烫在案角。
我抬头,直视他双眼。
“父亲,女儿若留下,才是毁家之始。”
他瞳孔一缩。
“寒毒未解,我一日不死,便是一日祸根。敌若知我尚存,必先攻府门以逼我现身。凤命之说虽虚,可有人信,便足以掀起血雨。我不走,他们不会停手。”
我说一句,向前一步。
“您要的是颜面,我要的是活路。若您执意留我,明日踏破将军府的,就不只是流言蜚语。”
他嘴唇绷紧,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青。
“你以为去了太乙观,就能逃过劫数?清虚子已现踪迹,你师父自身难保!你这一去,是送死!”
“那也比等死强。”我冷笑,“至少死前,我能亲手砍断一根绳索,而不是被人吊着脖子,看全城百姓为我焚香祷告。”
他猛地抬手,似要掴我。手臂扬到半空,却又缓缓放下。
“你母亲临终前托我护你周全……”
“所以您打算用‘护’字困死我?”我打断他,“把她女儿锁在深院,任外敌拿全府性命要挟?让她死后还要背上‘累赘’二字?”
他踉跄退了半步,像是被刺中要害。
良久,他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真不怕死?”
“怕。”我答得干脆,“但我更怕活着看你们一个个倒下。昨夜我梦见苏青鸾死在我怀里,血从她里里涌出来,她说‘你终于肯回头了’。可当我真的回头——她已经了了。”
苏青鸾在我身后轻轻吸了口气。
父亲睁开眼,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儿。
“你变了。”
“是。”我说,“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背《女诫》的小姑娘了。我是沈清辞,是将军府的继承人,也是唯一能活着走出这场局的人。”
他沉默许久,终是转身欲走。
临出门前,他停下,背影佝偻了一瞬。
“走可以。但记住,若你死在外头,我不去收尸。”
门合上时,发出一声闷响。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
她没说话,只是走到妆奁前,打开最底层抽屉,取出一方红绸包裹的木匣。掀开一看,里面是一叠纸页,边缘焦黄,似曾遭火焚。
“这是我昨夜翻你旧箱时找到的。”她递过来,“夹在一本《诗经》里,是你娘亲的手笔。”
我接过,指尖触到纸面,忽觉一阵异样波动。这不是普通墨迹,而是以血混朱砂写成的密文,需特定角度才能显现。
“你看这里。”她指向一行模糊字迹。
我凑近烛光,偏头细看——
“癸未年冬,凤栖于北岭,血染紫藤。其女降生之时,天现双月,地涌寒泉。老观主言:此女承命而生,亦因命而亡。若欲续其寿,须寻火命纯血,引阳破阴,然代价极重,恐伤施血者本源。”
我手指一顿。
这是我出生的记录。
而“火命纯血”,正是灵汐公主的命格。
原来早在二十年前,我的命就已经被人写下。
“你娘亲知道你会中毒。”她低声说,“也知道解法,但她没写全。最后一页被撕走了。”
我盯着那残缺一角,心口发紧。
是谁撕的?
为何藏匿?
又是谁,在多年之后,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让这毒发作?
我慢慢将纸页收回木匣,放入怀中贴身藏好。
“谢谢你找到它。”
她摇头。“我只是不想你再蒙着眼往前冲。你有你的誓,我也有我的守。从前是你护我,现在换我替你守住这些秘密。”
我望向铜镜。
镜中女子束发戴簪,衣襟左斜,俨然是男子装束。唯有那支玉簪,在烛下泛着幽微光泽,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窗外风起,吹动帘角。远处更鼓敲过三声,已是子时。
我站起身,活动肩胛,感受体内气息流转。寒毒蛰伏如常,可每当心绪微动,丹田便有一丝灼热升起——那是心经第四重的征兆,需情为引,方可催动。
我已不再压制。
“明天一早,我就启程。”我说。
她点点头,走到门边,手扶上门框,忽然回头。
“如果你在路上觉得撑不住……”她顿了顿,“就摸摸那支簪子。它里面,我还藏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嘴角微扬,眼里却有水光闪了一下。
“你猜不到的。”
说完,她拉开门,走入夜色。
屋里烛火跳了跳。
我独自站在镜前,伸手抚过玉簪。温润如初,可就在指尖触及那一瞬间,簪身内部似乎有极细微的震动,像是某个封印松动了缝隙。
我凝神细察,发现簪头云雷纹中央,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接缝。
这不是整块玉雕成的。
它是空心的。
而且——
能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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