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暴雨砸在巷子的铁皮顶上,噼里啪啦像炒豆子。整条街只剩下一盏路灯亮着,歪在墙角,光晕在积水里晃,像块融化的黄油。
我骑着电动车拐进窄巷,雨衣早就破了,雨水顺着帽檐往脖子里灌,冷得我打了个哆嗦。手机绑在车把上,屏幕亮着:距离超时,还剩7分42秒。
这一单是城中村最里头那户,三十八楼没电梯,爬上去再爬下来,最少五分钟。要是超时,扣三块,今天白跑十单。
我咬牙往前冲,手指冻得发僵,还是死死攥着车把。
就在这时候,巷口突然蹿出个小孩,手里抱着只脏兮兮的猫,直接冲到路中间。
我猛拧车把,电动车打滑,侧身撞上路边一辆黑车。
“哐——”
声音尖利,后视镜断了半截,歪歪挂在车门上。我也摔在地上,膝盖蹭过水泥地,火辣辣地疼。
我没敢动,先看手机:6分58秒。
还来得及。
我撑着地想爬起来,可那辆黑车的车窗缓缓降了下来。
一张脸露出来。
男人三十岁上下,穿一身黑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左边眉骨裂了道口子,血顺着太阳穴往下流,在下巴上滴成一条线。
可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神。
空的。
像停电的楼道,黑漆漆,没一点光。
他盯着我,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盖住:“我……是谁?”
我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在骂我。
“对不起啊先生,雨太大我没刹住——”
“我是谁?”他又问一遍,手慢慢抬起来,摸了摸额头的血,看着指尖发愣,“这是哪儿?你……认识我?”
我愣住了。
不是装的。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脑子里飞快转:报警?等交警?可这一等,至少半小时,外卖超时,电动车还歪着,修都修不了。
我看了眼手机:6分12秒。
再不送,这单就废了。
我咬牙站起来,顾不上膝盖疼,先把外卖拎起来检查——还好,汤没洒。然后我走到他车边,探头往里看。
车里没人,钥匙还插着,副驾上有瓶没开的矿泉水,后座干干净净,连个包都没有。
我回头看他:“你身上有手机吗?证件呢?”
他摇头,眼神茫然:“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蹲下,想帮他看看伤口,他却往后缩了一下,动作像只受惊的猫。
“别怕,”我说,“我叫苏晚,是个送外卖的。你刚才被撞了,可能脑子有点懵。先别动,我得去送个餐,马上回来。”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嘴唇微微发抖。
我转身要走,他又开口:“你……还会回来吗?”
我顿住。
雨越下越大,他坐在车边,西装全湿了,血混着雨水往下淌。他看起来那么贵,那么干净,现在却被丢在这条烂巷子里,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叹了口气,把破雨衣脱下来,盖在他肩上:“等我。”
我冲进雨里,电动车骑不动了,只能推着走。三十八楼,爬上去的时候腿都在抖。客户开门,接过外卖,连句谢谢都没说,门“砰”地关上。
我喘着气回到巷口,他还蹲在便利店屋檐下,姿势都没变。手指在玻璃上划来划去,画着一些没意义的线。
我走近,他抬头看我,眼睛亮了一下。
“我回来了。”
他点点头,像确认什么似的,低声说:“你……回来了。”
我蹲下,看他额头的血:“得处理一下,不然容易感染。你真什么都不记得?名字、家在哪儿?”
他摇头:“只记得……黑。然后是疼。再睁眼,就看见你了。”
我皱眉。这伤不像是刚撞的,可能之前就有撞击,这次是二次受伤。
我掏出手机想打120,可一看余额,心凉了半截。最近单子少,上个月房租拖了五天,房东天天打电话。要是再出点医药费,下个月真得睡桥洞。
我抬头看便利店老板,老头探出头:“那男的没事吧?看着挺吓人。”
“没事,我朋友,撞到头了。”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老头点点头,缩回去。
我盯着那男人,心里打架。送医院?没钱。报警?他要是真是个有钱人,醒来一通电话,我这种小人物够呛能扛住。可要是不管他……他坐在这儿,雨不停,体温掉下去,真出事了,我一辈子都过不去。
我深吸一口气,雨水呛进鼻子。
“要不……先去我那儿避避?”
他猛地抬头,眼神里终于有了点火气。
“你家?”
“嗯。地方小,但能躲雨,还能给你擦个伤口。明天……明天再想办法。”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像在确认我是不是真心。
我伸出手:“走吗?”
他迟疑几秒,慢慢把手放上来。
他的手很冷,骨头硬,掌心有茧,不像办公室坐出来的。
我扶他站起来,他腿有点软,身子靠过来,重量压得我踉跄了一下。
“抱歉。”他低声说。
“没事,你轻得很。”
我推着坏车,他扶着墙,一瘸一拐往巷子深处走。我的出租屋在五楼,没电梯,爬一层,他喘一层。
到门口时,他已经满头虚汗。
我掏出钥匙开门,屋子里一股潮味,墙角有霉斑,床是二手的,桌子当餐桌也当工作台。十五平米,转身都费劲。
我把灯打开——六十瓦的白炽灯,闪了两下才亮。
他站在门口,环顾四周,眼神里没有嫌弃,只有困惑。
“这就是……你的家?”
“嗯。”我脱下湿外套,翻出医药箱,“先坐下,我给你擦伤口。”
他乖乖坐到床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我拧开碘伏,棉签蘸了,往他眉骨上涂。他“嘶”了一声,没躲。
“疼就出声,别憋着。”
“你……为什么帮我?”他突然问。
我手顿了顿:“你不记得了,可你还活着。我送外卖,每天见的人多了,谁都不容易。你就算再有钱,现在也是个受伤的普通人。”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一点点软下来。
我贴上创可贴,抬头:“你总得有个名字吧?总不能一直‘你你你’的。”
他想了想,摇头。
“那就先叫你阿辞吧。”我随口说,“我看你穿得挺讲究,像个写字的文人。”
他嘴唇动了动,轻声重复:“阿辞?”
“嗯。顾……阿辞。”我顺口加了个姓,觉得顺耳。
他没反驳,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袖口,忽然说:“这表……很贵?”
我瞥了一眼——铂金表,表盘极简,但那logo我认得,财经杂志上常出现,一只能买我三年房租。
我心头一紧,面上没露:“贵不贵不重要,你现在连自己都不记得,戴再多也没用。”
他点点头,没再问。
我倒了杯热水递给他,他双手捧着,暖着手。
屋外雨还在下,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人在敲门。
我看着他缩在床边的样子,突然觉得,这间破屋子,好像没那么冷了。
他抬头,忽然问:“苏晚……是你的名字?”
“对。”
“那……谢谢你。”他声音很轻,却很稳,“我可能……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你带我回来,不是为了钱,对吗?”
我一愣,笑了:“我要是为了钱,刚才就该把你往医院一送,等着家属给酬谢。可我没那个命。”
他看着我,忽然也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嘴角刚翘起来,像冻住的河面裂了道缝,透出底下温热的水。
他低声说:“那……以后,我叫阿辞。你是……第一个告诉我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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