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的沉重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外面世界的风雨声与堂内残留的绝望气息一同隔绝。赵政并未停留，青衫拂动间，已转向通往自己值房的回廊。萧何与曹参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无需多言，立刻默然跟上。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与檐外淅沥的雨声交织，显得格外清晰而紧迫。
值房的门被推开，一股微带墨香与陈旧竹简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与议事堂的压抑截然不同，虽然陈设依旧简陋，但异常整洁。靠墙的架子上，竹简分类码放整齐；临窗的案几上，笔墨纸砚（粗糙的麻布与毛笔）井然有序；甚至连墙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叶片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唯一略显突兀的，是案几一角那块来自王陵的紫檀木牍，在油灯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赵政径直走到窗边，将本就只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完全关紧，又仔细检查了门闩。当他转过身时，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但眼神深处，却仿佛有寒冰在凝聚。
萧何与曹参各自落座，曹参依旧气哼哼的，拳头攥紧放在膝盖上，粗声喘息着；萧何则已恢复冷静，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官袍的袖口，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赵兄，”萧何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张平已不可用，沛县必须换一个主事之人。然则，我等虽掌实务，但名不正则言不顺，骤然取而代之，恐难服众，亦予外敌口实。”
曹参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吓得萧何一哆嗦）：“还管他什么名正言顺！那软蛋县令留着就是个祸害！依俺看，今晚就带兵把他看起来，对外就说他忧惧成疾，不能理事！这沛县，自然就是赵吏掾你说了算！”他的思路简单直接，充满了行伍之人的莽撞。
赵政走到案几后坐下，并未直接回应曹参，而是将目光投向跳动的灯焰，缓缓道：“曹狱掾之法，快则快矣，然痕迹太重。强行动武，如同掩耳盗铃，城内心怀异志者、城外虎视眈眈者，皆可借此生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他抬起眼，看向二人：“我等根基尚浅，不宜直接站到台前，成为众矢之的。需借势。”
“借势？”萧何若有所悟，“赵兄之意是…借张平之名？”
“正是。”赵政点头，“他这颗头颅，暂时还需留在项上。但需让他‘自愿’，且是合情合理、众望所归地，将权柄交出来。”
曹参听得云里雾里，挠着头：“自愿？那怂包怎么可能自愿交权？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极轻微的、仿佛野猫挠抓的声响。
赵政眼神微动，淡淡道：“进来。”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般，从窗户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滑入，落地无声，正是墨影。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衣，对着赵政单膝跪地：“主人。”
萧何与曹参对此已见怪不怪，但每次见到墨影这鬼魅般的身手，心中仍不免凛然。
紧接着，值房那扇看似紧闭的门，被人从外面以一种奇特的手法轻轻一推，竟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一个脑袋探了进来，脸上挂着那招牌式的、略带谄媚又有点玩世不恭的笑容。
“嘿嘿，赵老弟，萧功曹，曹大哥！没打扰诸位商量大事吧？”刘邦挤了进来，反手又将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他动作熟练得仿佛回自己家一样。他今日换了件稍好些的深色布衣，但领口依旧歪着，头发也有些乱，像是刚从哪个热闹场合溜出来。
曹参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属耗子的？溜门撬锁倒是在行！”
刘邦也不恼，笑嘻嘻地自己找了个墩子坐下，搓着手道：“俺这不是怕走正门，动静太大嘛！曹大哥您消消气，回头俺请你吃狗肉，管饱！”
赵政没有理会两人的插科打诨，直接对刘邦道：“刘亭长，眼下有一事，需借重你手下那些‘兄弟’之力。”
刘邦眼睛一亮，身体前倾：“赵老弟尽管吩咐！可是要俺去把那郡守使者……”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脸上却还是一副“我在开玩笑”的表情。
萧何忍不住扶额。曹参则哼了一声：“杀个使者顶屁用！”
赵政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声音依旧平稳：“非是杀人。是要你手下之人，在沛县及周边，散布一些消息。”
“散布消息？”刘邦来了兴趣，“这个俺拿手！是说要加税了？还是郡守要派大军来了？”他显然对制造恐慌很有一套。
“非也。”赵政摇头，目光深邃，“我要你散布的，是‘流寇’的消息。”
“流寇？”刘邦一愣。
“不错。”赵政详细吩咐，“就说，有大批来自东郡或砀郡的流寇，溃败后无处可去，正成群结队，沿途烧杀抢掠，其先锋已至丰邑、方与一带，人数众多，凶残异常，下一步，很可能就要来打沛县的主意。要说得有鼻子有眼，比如流寇头目叫什么‘过山风’、‘坐地虎’，兵力不下数千，如何凶残，如何屠村，细节越多越好。可能办到？”
刘邦听着，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学曹参，但没敢太用力）：“高！实在是高！赵老弟，你这招绝了！俺明白了！这是要吓唬那姓张的，还有城里那些墙头草！让他们觉得，没了咱们，沛县立马就得玩完！”
他兴奋地搓着手，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找哪几个口才最好、最能编故事的兄弟去办这事了。‘这事儿有意思！比真刀真枪干架还刺激！’
萧何也彻底明白了赵政的意图，这是要制造一场人为的危机，利用恐惧，逼迫张平和所有犹豫不决的人，主动将权力交到能保护他们的人手中。此计虽险，但若操作得当，确实能兵不血刃。
赵政又看向曹参：“曹狱掾。”
“在！”曹参精神一振。
“营地兵马，即日起进入战备，枕戈待旦。但切记，按兵不动，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擅离营地。”赵政语气严肃，“你的任务，是待时机成熟时，听我号令，迅速控制四门与城内各处要害，弹压任何可能出现的骚乱。动作要快，声势要足，要让全城的人都看到，是我等的兵马在保护他们！但有一条，绝不可伤及无辜百姓，违令者，军法处置！”
曹参胸膛一挺，压低声音吼道：“诺！赵吏掾放心！俺手下的儿郎，早就憋着一股劲了！保证办得妥妥帖帖！”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带兵在沛县街道上昂首阔步、接受民众“殷切”目光的场景了。
“萧兄。”赵政最后看向萧何。
“赵兄请讲。”萧何正襟危坐。
“稳住仓廪府库，所有钱粮物资，没有我的手令，一粒米、一支箭也不得调动。同时，你要亲自去拜访王陵等几位乡老，将‘流寇’逼近的‘紧急军情’‘透露’给他们，陈说利害，务必稳住他们，至少让他们保持中立，若能争取到支持更好。”赵政思路清晰，“另外，即刻起草几份安民告示，内容便是强调我等保境安民之决心，一旦事成，立刻张贴全城。”
“明白！”萧何重重点头，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但也充满了参与创造历史的使命感。
一条清晰而险峻的夺权之路，在赵政冷静的叙述中，如同精准的机械齿轮，一环扣一环地啮合起来。利用谣言制造恐慌，利用恐慌逼迫交权，利用军队控制局面，利用文官稳定人心，每一步都算计得恰到好处。
刘邦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插嘴：“妙啊！赵老弟，你这脑子是咋长的？弯弯绕绕比俺那锅老汤还稠！俺看这事儿准成！到时候，俺是不是也能混个……嘿嘿……”他搓着手，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不言而喻。
赵政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刘亭长此次若立下大功，自有重用。”
刘邦顿时心花怒放，感觉自己的投资眼看就要见到回报了。
计议已定，四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如何散布谣言，军队如何调动，如何与萧何、王陵沟通等等。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檐角残存的积水，依旧滴滴答答，敲打着夜晚的寂静。
当刘邦和墨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萧何与曹参也怀着激动与忐忑的心情离去后，赵政独自一人留在值房内。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雨后清冷潮湿的空气涌入，驱散了房内的沉闷。夜空依旧阴沉，不见星月，但沛县的轮廓在朦胧的夜色中依稀可辨。
一场由他亲手导演的大戏，即将在这座小小的城池中拉开帷幕。他不需要千军万马的冲锋陷阵，只需要精准地拨动人心深处那根名为“恐惧”的弦。
“人心如水，堵则溃，疏则通。引其流向，便为己用。”他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一片冷然。这具年轻的身体里，装着的是一个历经千年沧桑、洞悉人性弱点的帝王灵魂。玩弄人心于股掌，对他而言，不过是基本操作。
风从窗口吹入，拂动他额前的几丝黑发，也吹动了案几上那盏孤灯的火焰，光影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明灭不定。
山雨，欲来。而执伞之人，已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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