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冰凉的指尖，如同试探的蝶翼，轻轻点在泛黄书页的边缘。那触碰极其轻微，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沈念薇心间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炉火的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膝头汤婆子的暖意隔着旧军大衣熨帖着肌肤，也仿佛悄然传递到那被触碰的书页上。她没有动，没有抬头，只是抱着汤婆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指节在暖意中微微泛红。
陆铮的手指也没有立刻收回。他停留在那里，感受着书页粗粝的质感，感受着指尖下那承载着沉重过往与此刻微妙暖流的实体。没有言语，这个简单的触碰，却仿佛耗尽了此刻交流所需的全部勇气，也承载了太多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是回应，是试探，也是一种笨拙的靠近。
炉火噼啪，窗外风雪呜咽，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被暖意包裹的静谧。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浸染着书页的陈旧气息和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暗流。
夜色渐深，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旧顽固地从门窗缝隙钻入。吴妈进来添了次炉火，又给汤婆子换了滚烫的热水，看着两个沉默的年轻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带上了门。
沈念薇合上了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将它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压着那张写满医嘱的纸。她抱着重新滚烫的汤婆子，回到窗边的椅子，没有再看陆铮，只是望着窗外被雪光映照得微微发亮的夜色出神。身体的疲惫和连日紧绷的神经在暖意中松懈下来，困意如同潮水般悄然上涌。
陆铮也闭上了眼睛。身体的疼痛在暖意和药物作用下变得迟钝，精神的激荡也因那片刻的炉边书声和指尖的触碰而暂时平息。倦意沉沉袭来。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深渊时，一种极其陌生、极其微弱的感觉，如同暗夜里划过的一丝极其纤细的电弧，猝然从左臂深处窜过！
不是疼痛！不是酸胀！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
陆铮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受伤的左肩，带来一阵闷痛！他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瞬间被调动到极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死死锁定了自己那条死寂了三个多月的左臂！
是错觉吗？是因为太渴望而产生的幻觉吗？就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的海市蜃楼？
他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那丝可能存在的、微弱的生命信号。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左臂，感受着被厚棉被覆盖下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末梢。
一秒……两秒……
死寂。依旧是那片熟悉的、沉重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狂喜火苗。果然是错觉……陆铮的心沉了下去，苦涩在口腔里蔓延。他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疲惫地重新闭上眼。
然而，就在他心神松懈、意识再次模糊的刹那——
来了！
又是一下！
比刚才更清晰一点！不再是模糊的震颤感，而是……**像一条沉睡的冬虫，在冻土深处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弹动了一下**！
位置在……小臂！靠近手腕的地方！
这一次，陆铮确定无疑！绝对不是错觉！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和震惊而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颤！牵扯到左肩的伤处，剧痛袭来，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一把掀开了覆盖在左臂上的厚棉被！
动作太猛，带倒了床头柜上的搪瓷水杯！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在寂静的深夜里骤然炸开！
“啊！”窗边昏昏欲睡的沈念薇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惊跳起来，怀里的汤婆子差点脱手！她惊恐地看向陆铮的床铺，“陆铮哥！你怎么了？！”
陆铮对沈念薇的惊呼充耳不闻！他的右手已经死死抓住了自己左臂的袖管！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着自己左手手腕以下的位置！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
“动……动了！”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极度的紧张，“念薇！它……它刚才动了！真的！动了两次！”
“什么？！”沈念薇瞬间清醒，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她猛地扑到床边，手里的汤婆子“咚”的一声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她的目光顺着陆铮的视线，死死锁定在他紧抓着的左臂袖管上，“哪里？哪里动了？！”
“这里！小臂！靠近手！”陆铮的声音激动得发颤，右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把棉袄袖管扯破，“你看着！看着它！”
房间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炉火微弱的噼啪声。昏黄的灯光下，陆铮的左臂依旧僵硬地垂放在床上，被绷带和夹板固定的部分纹丝不动，手腕以下被棉袄袖管包裹着，看不出任何异样。
沈念薇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铮指示的位置，心跳如擂鼓。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什么也没有发生。
陆铮眼中的狂喜渐渐被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取代。“刚才……明明……”他喃喃着，右手更加用力地攥紧袖管，仿佛想用外力逼出那丝奇迹。
“陆铮哥，放松！别用力！”沈念薇的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她看出他的紧张和过度用力可能会刺激伤处，“放松下来！让它自己……就像……就像那天在单杠上，你只是‘想’……”
她的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陆铮混乱的神经！单杠上……那种近乎本能的、超越理智的冲动！只是“想”！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几乎要嵌入袖管的手指，强迫自己放松全身紧绷的肌肉。他将所有狂躁的念头压下，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意念，不再集中在“看”和“感觉”上，而是沉入那片死寂的冻土深处，沉入那条被遗忘的左臂。
他不再试图“命令”它动，而是像呼唤一个沉睡在深渊的伙伴，在心中无声地、一遍遍地“想”着那个动作——手腕，轻轻地向内弯曲一下。就像……就像要握住什么东西。
意念的力量，无形无质，却在此刻凝聚成最锋利的钻头，刺向神经末梢的混沌黑暗。
一秒……五秒……十秒……
就在沈念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以为刚才只是陆铮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动时——
她看到了！
陆铮左手手腕以下，那截被厚厚棉袄袖管包裹的前臂，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地……**向内弯曲了一下**！
幅度极小！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但沈念薇确定自己看到了！那绝不是陆铮身体其他部位带动产生的晃动，而是那条手臂自身肌肉纤维极其微弱的、自主的收缩！
“动了！”沈念薇的声音带着哭腔般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眶瞬间通红，“陆铮哥！它动了！真的动了！是这里！手腕这里！”
陆铮猛地睁开眼！正对上沈念薇激动含泪、却闪烁着无比璀璨光芒的双眼！她手指的方向，正是他意念所及之处！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比那天在单杠上触碰到冰凉金属时更甚！更真实！因为这一次，不是他拼命挣扎换来的触碰，而是在他放松的“想”之后，来自那条手臂自身微弱的回应！
“是！就是这里！”陆铮的声音哽咽了，他不敢再有大动作，只是用右手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稀世珍宝般，隔着棉袄袖管，覆上刚才那处发生微小动作的前臂位置。指尖传来棉布的粗糙触感，但在他此刻的感受里，那下面仿佛蕴藏着一个正在苏醒的、微弱的生命！
“你感觉到了吗？念薇！它……它回应我了！”他抬起头，看向沈念薇，眼中燃烧着狂喜的火焰，却也闪烁着晶莹的水光。那是绝处逢生的激动，是漫长黑暗后窥见第一缕晨曦的狂喜！
沈念薇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不是悲伤，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喜悦和震撼！她猛地想起什么，转身扑向窗边的椅子，一把抓起那个粘着胶带的笔记本和红蓝铅笔！
她颤抖着手，飞快地翻到最新一页，甚至来不及坐下。昏黄的灯光下，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在“备注”栏那行“康复第18天，上午9:07，左手首次主动触碰单杠横杆”的红色字迹下方——那道曾经被擦掉又重写、旁边还晕染着泪痕的裂痕旁边——用蓝色的铅笔，无比清晰、无比郑重地写下：
“康复第21天，深夜23:48，左前臂近腕处首次出现自主屈曲反射（微小、无意识），持续观察中。”
蓝色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在两人剧烈起伏的胸膛前，在窗外依旧飘飞的风雪中，如同暗夜中骤然点亮的第一颗星辰，微弱却无比坚定地宣告着一个奇迹的开端。陆铮的右手依旧覆盖在左臂上，感受着那片棉布下无声的震颤，仿佛能听到冻土深处，冰层碎裂、种子顶破黑暗的细微声响。希望，不再只是指尖残留的冰凉幻觉，而是化作了血肉深处，那一声微弱却真实无比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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