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林亦辰——或者说,罗云熙的上次到访,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里,白露的工作室前所未有地安静。她没有调香,也没有会客,只是静静地坐在地毯上,一遍又一遍地嗅着那瓶名为“初见”的香水。
林亦辰身上的气味,和“初见”的气味,在她的脑海里反复交织、碰撞。一个是记忆的提纯,干净、温暖,带着少年气;一个是岁月的沉淀,复杂、深沉,带着风霜和秘密。
它们是同一个人,又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助理小陈几次想开口询问样品的进度,都被她平静的眼神劝退了。他能感觉到,他的老板正处于一种极度的情绪风暴之中,任何一点外界的打扰,都可能让她彻底崩溃。
第四天下午,小陈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神色复杂地走进工作室。
“白小姐,林先生……又来了。”
白露的心,猛地一跳。她握着闻香条的手指,再次收紧。
“让他进来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一次,罗云熙没有穿那身一丝不苟的西装。他穿着一件柔软的灰色羊绒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长款大衣,整个人看起来比上次柔和了许多,但也更显清瘦。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走进房间,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白露身上。她还是像上次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只是今天,她面前的矮几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香料和仪器。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等待审判的雕塑。
“白小姐。”他开口,声音比上次更低沉,也更沙哑。
白露没有回应,只是将脸微微转向他声音传来的方向。
罗云熙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他对站在一旁的小陈说:“陈助理,你先出去一下,我想和白小姐单独谈谈。”
小陈愣了一下,看了看罗云熙,又看了看白露,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的,林先生。”
门被再次关上,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中,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再次变得浓郁起来,将她彻底包裹。
“你……还记得‘银杏巷’吗?”罗云熙没有绕弯子,直接抛出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白露死寂的世界里炸响。
银杏巷。那是他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巷子口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每到秋天,金黄的叶子会铺满整条小巷。他们就是在那棵树下,第一次见面的。
这个名字,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白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牵你的手,是在一个下雨天吗?”罗云熙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那天没带伞,在公交站台下哭得像个花猫。我把我的伞给了你,然后自己淋着雨跑回了家,结果第二天就发烧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是他第一次对她好。
“你还记得,我送你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一本《小王子》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你说你最喜欢里面的狐狸,因为它教会了小王子什么是‘驯养’。你说,我们也是彼此的狐狸。”
“驯养”……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白露记忆的闸门。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关于“罗云熙”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他不是林先生,他是罗云熙。他是那个会把伞让给她、会陪她在图书馆看书、会在银杏树下对她许下承诺的少年。
“为什么……”白露终于发出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用一个陌生的名字,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为什么用一种她几乎不认识的方式,与她重逢?
罗云熙沉默了。他缓缓地在她面前蹲下,这个动作让他有些吃力,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膝盖。
“因为……我没有脸见你。”他低声说,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当年……那场爆炸。”他开始讲述,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我们乘坐的那辆越野车,被安装了定时炸弹。在爆炸前的最后十秒,我启动了紧急弹射装置。但你当时离我太远,我来不及把你也推进弹射座椅。”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瞬间。
“我只能扑过去,用我的身体,护住你。”
白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爆炸的冲击力,把我们掀飞了出去。我背部撞在了一块岩石上,当场就失去了知觉。我的脊柱……断了。”罗云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秘密的医疗基地。我的腿动不了,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
白露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她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但她能“闻”到他话语里的血腥气,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在这一刻变得如此刺鼻。
“我以为……你死了。”罗云熙的声音哽咽了,“爆炸现场,我找不到你。他们告诉我,你的身体可能被炸得粉碎,或者被埋在了下面。我不信,我发了疯一样地想去找你,可我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那五年……我像个活死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每天就是躺在病床上,接受各种痛苦的治疗和复健。我的眼睛,在第三年才恢复了一点光感,直到去年,才能勉强看清东西。我的腿,也是在去年,才能像现在这样,正常地走路。”
“我一直在秘密治疗,由一个叫‘幽灵护卫’的组织负责。他们是我父亲的旧部,在我出事后,找到了我。他们告诉我,那场爆炸不是意外,是冲着我来的。所以,我必须‘死’,罗云熙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才能活下去,才能找出幕后黑手。”
“我用‘林亦辰’这个身份,接管了我父亲留下的产业,一步步调查。直到一年前,我才终于把那些人都揪了出来。”
“我以为你死了……所以,我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变强,我想替你,好好地活下去。我把我们曾经说过的话,‘传承与新生’,变成了我的公司理念。我以为,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情。”
“直到……我在财经杂志上,看到了关于‘盲眼调香师L’的报道。”
“报道里说,你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光明。报道里还提到,你工作室的名字,叫‘初闻’。”
“‘初闻’……”罗云熙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思念和懊悔,“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的,就是闻到一种新香气时的‘初闻’瞬间。我当时就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你。”
“我不敢确定,我怕那只是我的幻想。所以我才以客户的名义,来到你的工作室。我想闻闻你身上的味道,想听听你的声音。”
“当我走进来,闻到你身上那股熟悉的、属于你的气息时,我就知道,是你。是我的白露。”
“对不起……”他终于说出了那三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
“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寻求救赎。
白露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空洞的眼睛里不断地涌出,滴落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七年的等待,七年的思念,七年的误解和痛苦,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他没有抛弃她。
原来,他也承受了同样的痛苦。
原来,他一直都在。
她摸索着,伸出颤抖的手,穿过空气,一点点靠近他。
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他的脸颊。
他的皮肤很凉,带着一丝胡茬的粗糙感。她能感觉到他脸颊上湿湿的,那是他的眼泪。
她的手,从他的脸颊,缓缓滑到他的下巴,然后是他的脖颈,最后,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头,将他的脸,埋在了自己的怀里。
“云熙……”她终于叫出了那个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颤抖,“你回来了……”
罗云熙的身体,在她的怀里,彻底地绷不住了。他像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发出了压抑已久的、痛苦的呜咽。
他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回来了,白露……我回来了……”
工作室里,满室的香气,都仿佛在这一刻,为这场迟到了七年的重逢,而温柔地静默。
重逢的喜悦,像一场盛大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出最绚烂的光芒。
罗云熙每天都会来工作室。他不再是那个西装革履的“林先生”,而是变回了那个会陪她在地毯上坐着、会为她读诗、会给她讲这七年里他经历的一切的罗云熙。
白露的世界,因为他的回归,重新变得有了声音,有了温度,有了色彩。她甚至觉得,她空洞的眼睛里,似乎也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光感。
他们一起,重新调配那瓶名为“传承与新生”的香水。罗云熙描述着他记忆里的气味,白露则用香料将它们一一呈现。前调是佛手柑和柠檬的清新,象征着他们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中调是玫瑰和茉莉的芬芳,代表着他们之间热烈而纯粹的爱情;尾调则是沉水香和龙涎香的深沉,沉淀了他们分离七年的风霜与思念。
那是一款独一无二的香水,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然而,烟火再美,也只是瞬间。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到一个月,白露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罗云熙变得越来越容易疲惫。他陪她坐着,常常会不知不觉地睡着。他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有时,他会在夜里突然惊醒,然后去洗手间很久,回来时,身上会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总是笑着对她说:“没事,老毛病了,当年的伤留下的后遗症。”
白露信了。她太渴望这失而复得的幸福,以至于忽略了那些危险的信号。
直到那天,她为他整理换下的大衣时,从口袋里,掉出了一张医院的诊断报告。
白露看不见上面的字,但她能摸到纸张的质感,能闻到上面打印机墨水的味道,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
她拿着那张纸,坐在地毯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罗云熙回来时,看到她手里的诊断报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白露……”
“这是什么?”她举起那张纸,声音平静得可怕。
罗云熙沉默了。他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报告,然后在她面前坐下。他没有再隐瞒。
“是我的诊断报告。”他轻声说,“当年的爆炸,除了伤到脊柱和眼睛,巨大的冲击波还震伤了我的心脏。这几年,因为基因锁的后遗症,我的心脏衰竭得很快……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基因锁……”白露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
“是‘幽灵护卫’给我用的一种药物,能加速我的身体复健,但代价是……透支生命。”罗云熙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当时只想快点好起来,快点找到你,所以我答应了。我不后悔。”
白露的身体,再次僵住。
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未褪去,却又要面对再次失去的绝望。命运的玩笑,开得如此残忍。
“我的眼睛……”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我的眼睛,是不是也……”
“是。”罗云熙打断了她,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你的眼睛,不是单纯的外伤,而是爆炸产生的特殊声波,损伤了你的视觉神经。这种损伤是不可逆的,现代医学……无能为力。”
他早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眼睛,再也无法复明。
白露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
巨大的悲伤,已经超出了眼泪所能承载的范围。
“对不起……”罗云熙伸出手,想去触摸她的脸,却又怕惊扰了她,“对不起,白露,我又要……离开你了。”
“不。”白露突然开口,她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很用力。
“云熙,我们还有时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还有时间,对不对?”
罗云熙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那双空洞却充满执着的眼睛,他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点了点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那天起,白露的工作室里,开始弥漫着一种新的气味。
那是一种混合了檀香、安息香、乳香和没药的气味,沉静、温暖,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她每天都在调配这种香,然后将它装在小小的香囊里,挂在罗云熙的身上。
她不再问他关于病情的任何事,也不再表现出悲伤。她只是更加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她会拉着他的手,在工作室里“散步”,告诉他每一瓶香料的名字和故事;她会为他弹奏古琴,那首他们都熟悉的《秋鸿》;她会靠在他的怀里,听他讲那些她已经听过无数遍的、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他们仿佛回到了七年前,回到了那个没有爆炸,没有分离,只有彼此的夏天。
一天晚上,罗云熙的呼吸变得非常困难。白露知道,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躺在床上,拉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地说:“白露,我为你安排好了一切。我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转到了你的名下。我成立了一个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专门资助那些和你一样,因为意外而失明的年轻人,学习调香和其他技能,让他们能重新找到生活的希望。”
“我还请了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他们会一直照顾你。你的工作室,我也帮你重新装修了,所有的设备都是最新的,更方便你使用。”
“我还……”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还找到了当年伤害我们的最后一个幕后黑手。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以后……可以安心地生活了。”
他把所有的一切,都为她安排好了。他为她铺好了一条,没有他,也能安稳走下去的路。
“云熙……”白露趴在他的床边,泪水无声地滑落。
“别哭……”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你。白露,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他的手,缓缓地垂了下去。
白露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了。她能闻到的,只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香和她亲手调配的安神香的气味。
那气味,渐渐变得冰冷。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渐渐变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床边站起来,走到她的工作台前。
她拿起一个水晶瓶,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她打开瓶塞,将她最后调配的一款香水,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
这款香水,她没有命名。
前调,是他白衬衫上的皂角香。
中调,是那场爆炸里,他用身体护住她时,她闻到的、他身上的血腥气和尘土味。
尾调,是他身上那股清苦的药香,和他最后留给她的,无尽的思念。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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