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镇的桃花汛,比往年来得更猛烈一些。
顾所来站在溪边,看着满溪的桃花瓣如粉色的云霞顺流而下。经过连夜的暴雨,溪水涨得很快,几乎要漫过石阶。镇民们说,这是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桃花汛。
“准备好了吗?”兰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所来转身,看见她站在临时搭建的展馆入口处。这个由旧粮仓改造的空间,如今承载着“桃花渡”的第一次巡展。三天前,她们带着从各个城市收集来的花瓣——北京的槐花、上海的玉兰、杭州的桂花,还有兰溪镇本地的桃花,在这里重建了那个曾经在教堂中绽放的装置。
而今天,是展出的最后一天,也是桃花汛最盛的一天。
“游客比预想的多了三倍。”顾所来望向远处络绎不绝的人群,“镇长刚派人来说,可能需要限流。”
兰溪微微一笑:“那就限吧。美不该被拥挤消解。”
展馆内,小桃花正带着一群孩子做导览。经过这些天的锻炼,七岁的小姑娘已经能用稚嫩但准确的语言解说装置的每一个细节。
“这片花瓣是从北京来的,”她指着一束淡黄色的槐花,“这片是从上海...”孩子们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追随着她的手指。
顾所来和兰溪相视一笑。这个场景,正是她们梦想中的——艺术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存在,而是可以触摸、可以感受的日常奇迹。
下午两点,参观人数达到高峰。顾所来在维持秩序时,意外地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柏林双年展的策展人玛蒂娜。
“不请自来,希望不会打扰。”玛蒂娜用流利的中文说,“我在Instagram上看到了展览的消息,就改了行程飞过来。”
她仰头看着旋转的花瓣雨,眼中有着纯粹的惊叹:“这比照片上美一百倍。”
顾所来带着玛蒂娜找到兰溪。三人在展馆后方的休息室坐下,窗外的桃花汛奔腾不息。
“我这次来,是想正式邀请‘桃花渡’参加明年的双年展。”玛蒂娜开门见山,“但看了这个展览后,我有了新的想法。”
兰溪和顾所来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双年展的主题是‘根与翼’——扎根传统,又赋予飞翔的翅膀。”玛蒂娜望向窗外的溪流,“而你们做的,正是这样的事情。我想邀请你们在柏林重现这个展览——不仅展出装置,还要展出整个兰溪镇的故事。”
这个提议出乎她们的意料。
“故事比装置更重要,”玛蒂娜继续说,“跨越三代人的情感传承,两种美的守护方式,以及现在这个圆满的结局...这才是最打动人心的部分。”
顾所来看向兰溪,发现对方眼中有着同样的犹豫与动摇。
“我们需要考虑一下。”兰溪最终说。
送走玛蒂娜后,她们回到展馆。夕阳西下,参观的人潮渐渐散去,只剩下花瓣雨在暮色中静静旋转。
小桃花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兰溪姐姐,我画了新的画!”
画上是展馆内的花瓣雨,但特别的是,每一片花瓣里都映着一个人的笑脸——有镇上的老人,有外地来的游客,有嬉戏的孩童,还有顾所来和兰溪相视而笑的侧影。
“这是...”顾所来惊讶地看着画作。
“花瓣记得所有来看过它的人。”小桃花认真地说,“就像溪水记得每一片经过的花瓣。”
这句话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深刻。顾所来忽然明白了什么。
夜幕降临,最后一批观众离开后,她们开始准备闭展。按照计划,明天这个装置将被拆除,花瓣将归还溪流,完成一个循环。
但就在她们工作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李素云匆匆跑进来:
“溪水涨得太快了,可能要漫进展馆!”
她们跑到门口,发现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暴雨让上游的水库开闸泄洪,桃花汛变成了桃花洪,浑浊的溪水已经淹没了低处的石阶,正向着展馆蔓延。
“必须先转移装置!”兰溪果断地说。
镇民们闻讯赶来帮忙。在兰溪的指挥下,大家小心地拆卸花瓣,将它们转移到二楼。顾所来组织年轻人用沙袋堵住门口,试图阻挡不断上涨的洪水。
忙乱中,顾所来看见小桃花独自站在展馆中央,望着最后一批来不及拆卸的花瓣。
“桃花,快上楼!”她喊道。
但小桃花没有动。她伸出手,轻轻触碰那些在洪水的威胁中依然旋转的花瓣。
就在这时,一块被洪水冲来的浮木撞破了展馆的玻璃窗。洪水倾泻而入,瞬间淹没了大半个展厅。
“桃花!”顾所来和兰溪同时惊呼。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小桃花没有逃跑。她站在齐膝深的水中,踮起脚,解开了固定最后一批花瓣的丝线。
被释放的花瓣在洪水中飘散,顺着水流在展厅内旋转,形成最后一个、也是最出人意料的花瓣雨。
洪水中的花瓣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狂野,更加自由。它们不再受丝线的束缚,在水面上跳跃、旋转,像是终于获得生命的精灵。
所有人都被这意外的美景震撼,忘记了危险,忘记了疏散。
小桃花站在花瓣中央,浑身湿透,却笑得无比灿烂:“看,花瓣回家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顾所来心中炸开。她突然明白了——她们一直试图守护美,却忘记了美最珍贵的特质是自由。
洪水在午夜退去,留下满目疮痍。展馆的一楼几乎全毁,但万幸的是,大部分花瓣已经及时转移。
第二天清晨,顾所来和兰溪站在狼藉的展厅里,看着阳光从破损的窗户照进来,在积水中投下斑驳的光影。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兰溪轻声说。
顾所来点头:“美来过,被记得,然后以自己的方式告别。”
她们决定不修复展馆,而是让它保持洪水后的样子,作为这次展览的最终形态。被洪水重塑的空间,意外地呈现出另一种美——残缺的,却充满力量。
下午,她们给了玛蒂娜答复:接受双年展的邀请,但要以一种特殊的方式。
“我们不会带去完整的装置,”顾所来在视频通话中说,“而是带去花瓣、丝线、工具,和这个故事。在柏林,我们将和当地的志愿者一起,重建‘桃花渡’,但只展出七天,然后拆除。”
玛蒂娜在屏幕那端沉默良久,然后笑了:“这比原来的想法更好。艺术的本质不是作品本身,而是创造的过程和它唤起的情感。”
挂断电话后,顾所来和兰溪带着小桃花来到溪边。洪水退去的溪流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只是水面上还漂浮着些许残花。
她们将保存完好的花瓣撒入溪中,看着它们顺流而下,开启新的旅程。
“知道吗,”兰溪突然说,“母亲曾经告诉我,桃花汛不只是自然现象,也是一种启示。”
顾所来等待她的解释。
“它告诉我们,美是流动的,不是静止的;是共享的,不是私藏的;是短暂的,却也是永恒的。”
小桃花蹲在溪边,用手拨动着水中的花瓣:“就像爱一样,对不对?”
顾所来和兰溪相视一笑,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是的,就像爱一样。
当晚,在修复好的老宅里,顾所来收到了祖母日记的最后一页。那是李素云在整理溪月遗物时新发现的,夹在一本旧诗集的扉页里。
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桃花汛又至,溪月已长眠。
所来径犹在,却顾满青山。
三日非遗憾,一生亦短暂。
唯爱如溪水,奔流不复还。」
顾所来将这首诗读给兰溪听。读到最后一句时,她们的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
窗外,月光下的兰溪镇静谧安详,溪水潺潺,带着花瓣流向未知的远方。
顾所来知道,这是结束,也是开始。就像桃花年复一年地开放,就像溪水日夜不息地流淌,爱与美的故事,永远不会真正终结。
而她与兰溪,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三日”——不是短暂的热情,而是选择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出无限的深度。
“明年,”兰溪轻声说,“我们去柏林。”
“然后去巴黎,去东京,去所有需要美的地方。”顾所来补充。
小桃花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嘴角带着甜甜的微笑,仿佛梦见了全世界的花瓣雨。
在这个桃花汛的夜晚,三个不同世代的女子,在同一片屋檐下,做着关于美的同一个梦。
而窗外的溪水,带着花瓣,静静地、永恒地,流向黎明。
(第三十七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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