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妈……” 李明宇还想争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他看着母亲鬓角刺眼的白发,看着她因为长期病痛和操劳而干瘦蜡黄的脸颊,后面所有的话都像被一块巨石堵在了胸口,沉甸甸地压得他呼吸困难。他知道,再多的言语都无法改变这冰冷的现实。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我回屋写作业了。” 声音闷闷的,带着极力压抑的情绪。他没再看父母复杂的眼神,低着头冲回了自己小小的房间。
老旧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缓缓合上,那悠长而滞涩的声响,仿佛也承载不动屋内的沉重,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旧书报和陈年木头的气息。李明宇颓然坐在那张油漆剥落、桌面布满深浅不一划痕的老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晕像一个疲惫的眼圈,笼罩着他摊开的数学试卷。他咬着早已坑坑洼洼的塑料笔杆,视线却空洞地落在草稿纸上那些杂乱无章、毫无头绪的解题公式之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交替闪现的,是苏晴递来的那个闪着细碎星光的红豆面包,是班长手里那摞刺眼的彩色订单,是父亲缠满黑色胶带的安全帽,是母亲剧烈咳嗽时颤抖的背影……还有那句“交给我吧”,像黑暗中遥远而不真切的萤火。
突然,门被极其轻柔地推开了,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母亲周秀兰端着那个用了很多年的搪瓷缸站在门口,缸壁上磕碰掉了好几处瓷,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胎。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将搪瓷缸轻轻放在桌角,发出一点细微的轻响。
“明宇,喝点水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
昏黄的台灯光线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银光,如同秋霜。她的目光扫过儿子紧绷的脊背和桌上毫无进展的试卷,带着深深的心疼。
“学的差不多了,就赶紧休息吧,别熬太晚。”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床边,声音更轻了,“去年的运动服……妈给你重新缝补好了,针脚都藏在里面,外面不怎么看出来……我给你放床边儿上了,运动会的时候……想着带上。”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恳求,仿佛在交付一件尽可能修补好的礼物,尽管她知道这并非儿子真正想要的。
李明宇的身体微微一震。
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我不想穿!那件衣服太破了!”被他用牙齿死死地咬住,咽了下去,舌尖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不敢去看那件被“精心”缝补过的旧衣服。他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视线死死地钉在试卷上那几个模糊的、仿佛也在嘲笑他的数学题上,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知道了,妈。”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次日清晨,阳光带着宿命般的明亮,再次笼罩了校园。
李明宇刚把那个边角磨得起毛、肩带快要断裂的旧书包用力塞进课桌抽屉,前排的蒋云突然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转过身。他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混合着惊讶和某种不容置疑的兴奋,压低声音却清晰无比地冲击着李明宇的耳膜:
“喂,明宇!你听说了吗?昨天放学后,苏晴直接去找老班(班主任)了!”
李明宇整理书本的手顿住了,心脏毫无预兆地一沉。
蒋云没等他反应,迫不及待地揭秘:“班长亲眼看见的!苏晴帮你把运动会的服装钱给垫上了!”
“真的假的?!”旁边立刻有同学探头附和,“班长说的,那肯定是真的!”
“真的!”蒋云用力点头,仿佛自己就是那个重要的目击者,“千真万确!”
短短两句话,像两颗巨石投入李明宇死水般的心湖,瞬间激起滔天巨浪。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耳朵里嗡嗡作响,蒋云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八卦,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句话在疯狂回荡:“苏晴帮你垫付了运动服钱……”
整整一个上午,李明宇如同灵魂出窍。
物理老师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推导着复杂的公式,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层灰白的雪,静静地落在前排苏晴乌黑柔顺的马尾辫上。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其中几粒微尘在透过窗户的阳光里悬浮、坠落。他死死地盯着那几粒粉笔灰,仿佛那是连接现实与虚幻的坐标,却一个字也没听进脑子里。课本上的字迹模糊不清,老师的讲解化作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苏晴的背影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灼烧着他的视线。
午休铃骤然响起,尖锐的声音撕开了教室里凝滞沉闷的空气。
李明宇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一口气跑到操场最偏僻的角落。盛夏午后的塑胶跑道在烈日炙烤下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橡胶气味,混合着青草被晒蔫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头晕目眩。他蜷缩在一棵老槐树稀疏的树荫边缘,斑驳破碎的光影透过浓密的枝叶投在他身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仿佛是命运之手随意抛洒下的、零碎而虚幻的希望碎片。
饥饿感早已像虫子一样噬咬着他的胃囊,发出清晰的咕噜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个能买最便宜馒头的硬币都没有。那点可怜的早饭早已消耗殆尽。他仰面躺倒在略微发烫的草地上,后背被草叶硌得生疼也无暇顾及。他只是望着头顶那片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刺眼的阳光从缝隙中漏下,像一道道灼热的金箭,刺得他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家里的画面:母亲周秀兰那张苍白得像褪色纸张的脸,父亲李建国那双布满厚厚老茧、指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污垢的大手,还有桌上那堆仿佛永远也消减不了的、散发着医院消毒水味道的药费账单……每一个画面都像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件崭新的运动服,像一个奢侈而罪恶的诱惑。
“你果然在这里。”
一个轻柔却熟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李明宇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慌忙从地上半撑起身子。苏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边,正蹲下身来。她微微屈膝时,那双洁白无瑕、绣着精致蕾丝边的短袜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在阳光下白得晃眼,与李明宇裤脚边缘那抹洗得发白、甚至已经磨破起毛的布料形成了锋利如刀片般的对比。
李明宇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瞬间冲上头顶,巨大的羞耻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用手臂紧紧压住自己因饥饿而微微凹陷下去的腹部,试图将那窘迫的痕迹藏匿起来。后颈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冰冷黏腻,顺着脊梁骨无声地往下滑。
苏晴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冽的茉莉花香,混着阳光晒过青草的干燥气息,温柔地涌过来,将他包裹。这香气如此洁净,如此美好,却在此刻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他突然想起了顾晓妍。
顾晓妍也穿着同样的校服,宽大的松垮布料裹着她同样单薄瘦小的肩膀,袖口永远沾着洗不干净的粉笔灰和油墨渍,布料被反复搓洗得发硬发白……那是他们这个角落的印记。
而此刻的苏晴……
同样的深蓝色布料,在她身上却像是被精心熨烫过的礼服。每一个褶皱都恰到好处地垂落,勾勒出少女柔软的腰线;领口的蝴蝶结系得一丝不苟,俏皮又透着精致的讲究;就连那最普通不过的布料本身,仿佛也因为她而焕发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光泽,如同披着一身柔和的星光。这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从容和光鲜。
李明宇只觉得眼睛被那光芒刺得生疼,他猛地别开脸,视线仓皇地垂下,死死盯住苏晴脚上那双同样崭新、鞋带绑着完美蝴蝶结的白色帆布鞋。鞋面干净得一尘不染,仿佛从未沾染过凡尘的泥泞。
“你为什么要替我交钱买运动服?”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了一上午、几乎要将他逼疯的问题。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他不敢抬头去看苏晴的表情,害怕在那清澈的眼眸里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那将是对他仅存尊严最彻底的粉碎。然而,心底深处又隐隐可耻地期待着一个能让他心安理得接受这份“恩赐”的理由,比如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矛盾与痛苦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撕咬、拉锯。
苏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在浓烈的阳光下清晰得近乎残酷。她的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笑意:
“哎呀,别紧张嘛!告诉你个小秘密,” 她凑近了一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内幕”的亲昵,“咱们学校这次运动会的运动服赞助商,是我爸爸认识的一个叔叔。”
李明宇的心跳漏了一拍。
“表面上呢,是我多交了一份钱,” 苏晴眨眨眼,笑容纯净无瑕,“但运动会结束后,叔叔会把多出来的那份钱退给我爸的!所以啊,其实根本没花什么钱啦!” 她摊了摊手,一副“你看就是这么简单”的模样,“反正订一份也是订,订两份也是订,我就顺道找老师把你的那份也加上啦!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而已……”
李明宇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地抠进掌心粗糙的草地里。他感觉自己的右手心,仿佛正握着一块在高温下迅速融化的水果硬糖——那是苏晴刚才塞给他的?还是他想象出来的?黏腻滚烫的糖浆正不受控制地渗出,固执地渗进他掌纹每一道深刻的沟壑里,那种黏连、滑腻、甩脱不掉的触感,像极了他此刻内心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
苏晴脸上那片明媚得毫无阴霾的笑容,在毒辣的阳光下清晰得近乎可怕。那些轻描淡写、仿佛谈论天气一样轻松吐出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精准而无情地剖开了他小心翼翼竭力维持了那么久的、脆弱的体面。
原来……
原来令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让他在父母面前欲言又止、羞于启齿的巨大窘迫和自卑,在苏晴的世界里,不过是她口中一句轻飘飘的“举手之劳”,一件“反正订两份也一样”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原来他视若壁垒的困境,别人抬抬手就能轻易跨越。
一股强烈到几乎让他呕吐的屈辱感混合着冰冷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所以这就是施舍吗?”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咆哮,“用一点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来彰显你们高高在上的善心?怜悯?还是……炫耀?”
“看啊,我多么轻松就能拯救一个可怜虫!”
这些带着毒刺的话语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
然而,就在那失控的边缘,另一个画面无比清晰地闪现——运动会上,他穿着那身崭新的、和所有人都一样的、代表着融入和“正常”的运动服,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奋力冲过1500米终点的瞬间!汗水飞溅,胸膛剧烈起伏,周围是同学们真实的欢呼……那是他多少个夜晚在梦里反复描摹、渴望到心痛的场景!它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即将爆发的理智,将他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死死勒紧,勒得他窒息,勒得他动弹不得。
最终,所有的风暴都被强行压制在那堵摇摇欲坠的堤坝之后。
“……谢谢。” 李明宇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过木头,空洞得不带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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