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晨雾还像层薄纱裹着校场,尹喜已踩着露水登上观星台的残砖。昨夜又下了场小雨,砖缝里钻出的野草沾着水珠,踩上去“咯吱”作响。他怀里揣着块温热的瓦片,是从灶膛里刚扒出来的,借着余温焐着冻得发僵的手。砖台上摊着块洗得发白的破席,去年晒干的艾草、生姜、板蓝根分门别类码着,艾草的白绒上凝着晨露,太阳没出来时,看着像撒了层碎银;生姜块带着土皮,断面泛着淡黄的筋络,凑近了能闻到股辛辣的香;板蓝根的根须虬结,黑褐色的表皮上还留着晾晒时的绳痕,是去年深秋从后山采来的,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些不起眼的草药会成如今的救命物。
尹喜抬头望向东方,云层裂开道细缝,心星的光芒正从那缝里钻出来,柔和得像块温玉,边缘晕着层淡淡的红。《夏小正》里那句“灾后勤防疫,若心星明,则病不生”在他心头打转——这几日气温忽高忽低,棚屋里又挤又潮,昨日已有个老汉说头晕,虽没发热,却也让他捏了把汗。防疫的事,再迟不得。
“李郎中!”他对着校场西侧喊,声音穿过薄雾,撞在临时医棚的破布上,荡出圈回音。医棚是用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杆支的,顶上蒙着块褪色的帆布,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露出底下的茅草。棚下堆着从药铺抢出来的陶罐,有几个裂了缝,用布条缠着,里面盛着捣碎的草药,绿得泛油光,混着泥土的腥气漫开来,像层无形的网,罩住了校场的半个角落。
老郎中李默拄着根铜头拐杖,慢悠悠地从医棚走出来。他的药箱在地震时被房梁砸瘪了半面,此刻用麻绳十字捆着,边角的铜锁撞得“叮当”响,却依旧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他攒了半辈子的药材,还有那套磨得发亮的银针。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徒弟,大徒弟捧着个豁口的陶碗,碗里是刚捣碎的苍术,绿中带黄的药末沾在碗沿;二徒弟背着个竹编药篓,里面插着几束新鲜的紫苏,叶子上的水珠顺着茎秆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串小水点。
“尹先生早。”李默的声音带着些沙哑,他昨夜守着个发烧的孩童,熬了半宿,眼下的青黑像涂了层墨,“您说的心星防疫法,可是有了章程?”他说着,往尹喜身边凑了凑,拐杖在地上点出“笃笃”的响,惊飞了砖缝里栖着的几只麻雀。
尹喜指着天上的心星,那团星光正随着日头升高慢慢淡下去:“心星主健康,日出前最亮,此时阳气盛,宜焚烧艾草消毒;星落时阴气生,须巡视营地,观有无发热咳嗽者。”他从席上拿起捆艾草,叶片上的白绒在晨光里闪着光,“再用生姜、艾草、苍术煮成汤药,每人每日一碗,能驱寒避瘟。”
李默眯着眼听着,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圈:“这法子妥帖。去年秦岭闹瘟疫,就是用艾草烟熏,喝苍术汤压下去的。”他转头对大徒弟喊,“去搬陶盆来,再取坛烈酒。”大徒弟应着跑开,帆布棚被他带起的风掀得老高,露出里面堆着的药碾子,石槽里还留着昨夜碾药的残渣。
很快,三个粗陶盆在空地上摆开,李默亲手抓了把晒干的艾草塞进盆里,又从徒弟手里接过酒坛,“咕嘟”倒了小半碗烈酒。火折子“嚓”地亮起,火苗舔着酒液,“腾”地窜起半尺高,艾草遇火“噼啪”作响,青烟裹着股辛辣的香漫开来,呛得尹喜忍不住咳嗽,却把棚屋那边飘来的潮湿霉味压了下去。
“一队跟我去熏棚屋!”大徒弟举着陶盆喊,身后跟着几个系着围裙的妇人,每人手里都捧着捆艾草。她们走进百姓住的棚屋时,里头的人正忙着收拾铺盖——地上铺着干草,盖的是缝补过的旧棉被,角落里堆着陶罐,是夜里接雨水用的。一个抱着骨灰坛的妇人正给孩子梳头,木梳齿卡在孩子打结的头发里,见青烟飘过来,忙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这烟能治病?”
“能防瘟!”大徒弟笑着说,用树枝拨了拨盆里的艾草,火星子溅起来,落在她的布鞋上,“先生说的,心星亮的时候熏,邪祟进不来。”孩子好奇地伸出手,指节短短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泥,想摸那跳动的火苗,被妇人一把按住:“别碰,烫。等会儿喝了药汤,就不生病。”妇人的声音有点发颤,怀里的骨灰坛用蓝布包着,边角磨得发白——那是她丈夫的,地震时没来得及跑出来。
日头升到三竿时,医棚前支起了三口大锅,灶是用石块垒的,柴火噼啪地烧着,把锅底映得通红。锅里咕嘟咕嘟煮着汤药,生姜的辣、艾草的苦、苍术的香混在一起,顺着蒸汽往天上飘,闻着虽冲,却让人心里踏实。李默站在锅边,手里攥着把长柄木勺,时不时搅两下,褐色的药汁里浮着几片姜片,咕嘟的气泡炸开时,溅出的药汁落在地上,很快洇成深色的印子,像朵朵绽开的小花儿。
“排队领药了!老人孩子先来!”二徒弟举着个木勺喊,嗓子有点哑——他天不亮就去挑水,来回跑了八趟,水桶把肩膀磨出了红印。百姓们立刻排起长队,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容器:缺了口的粗瓷碗、破了底的陶罐(底下用布堵着)、甚至还有个用竹筒做的杯子,竹节处被磨得发亮。
轮到那个捡麦粒的孩子时,他踮着脚把竹筒递过去,竹壁上还留着他咬出的牙印。二徒弟给他盛了满满一杯,又从锅里捞了片最大的姜放进去:“喝了不感冒。”孩子抿了口,辣得直伸舌头,小脸皱成个包子,却还是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姜渣粘在嘴角,像抹了点黄漆。
尹喜也端着碗药汤,站在观星台的残垣上喝。药汁刚入口时辣得他舌尖发麻,咽下去却有股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得五脏六腑都舒服。他望着校场里领药的百姓,忽然看见张诚带着几个士兵,正往北坡的方向走——那里埋着地震时清理出的骸骨,他们肩上扛着麻袋,里面装着石灰,是去撒灰消毒的,防着尸气蔓延。石灰袋在阳光下晃悠,像挂着的白灯笼,麻袋破了个小口,洒出的石灰粉落在草上,像落了层霜。
“先生,”李默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也端着碗药汤,碗沿缺了个角,是他用了三十年的药碗,“今日巡营,没见着发热的,就是有几个孩子闹肚子,许是喝了生水,给了点止泻的药,已好多了。”他望着天上的心星,那团光芒已淡得快看不见了,却依旧能辨出位置,“您是咋知道心星能防疫的?”
“老祖宗传的法子。”尹喜笑了笑,药汤的暖意从胃里散开,“星象是天的脾气,人顺着脾气走,就少遭罪。就像这药汤,看着普通,却是保命的东西。”他顿了顿,看向医棚旁晒着的草药,“库房里的药还够撑多久?”
“够到秋收。”李默扒着指头算,“地震时抢出的药不少,加上山里能采的紫苏、蒲公英,省着点用,没问题。”他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朵被风吹开的菊花,“说起来,还是先生早备着。若不是您去年让药铺多存了半年的药材,这会子怕是真要慌了。心星护佑是真,可也得人有准备不是?”
尹喜没接话,只是望着医棚那边。大徒弟正教几个妇人辨认草药,手里举着株紫苏:“这叶子揉碎了闻,有股香辛味,泡水喝能治风寒。”妇人们凑过去闻,有个年轻些的忍不住笑出声:“跟先生煮的药汤一个味。”
夕阳西沉时,心星又从东边的天空冒了出来,比清晨更亮些,像颗嵌在黑丝绒上的红宝石。李默带着徒弟们开始巡营,手里提着盏马灯,灯芯跳着橘黄色的火苗,灯光在棚屋间晃悠,像颗移动的星。他们走到每个棚屋前,都要问一句“今日有不舒服的吗”,回答的声音大多带着笑意,混着锅里残余的药香,在暮色里漫开。
走到抱着骨灰坛的妇人棚屋前时,孩子正趴在草堆上写字,用根烧黑的木炭在木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星子。妇人听见脚步声,从陶罐里舀出半碗药汤递过来:“李郎中,尝尝?我加了点蜂蜜,孩子们爱喝。”李默接过来抿了口,甜丝丝的辣,暖意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
尹喜站在观星台,看着那盏马灯在棚屋间穿行,忽然觉得,心星的光芒或许不只是在天上。那些捧着药碗的手,粗糙却有力;那些烧着艾草的火,微弱却执着;那些巡营时的脚步声,沉稳而坚定。它们都像星星一样,在这片刚经历过灾难的土地上亮着,一点点驱散阴霾。
夜风吹过,带着药汤的香气,还有远处传来的孩子的歌声——是那个捡麦粒的孩子在唱,调子不成章法,却透着股活泛的劲儿。尹喜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袍,望着天上的心星,忽然想起昨夜李默说的话:“人定胜天,不是说要跟天较劲,是说人心里有光,天也挡不住。”
他低头看向席上的草药,月光洒在艾草上,白绒闪着银辉,像无数双眼睛,眨呀眨的,看着这方天地慢慢安稳下来。校场的篝火渐渐旺了,映着人们的笑脸,药香混着柴火的烟味,在夜空中久久不散,像给这劫后余生的土地,盖上了层温暖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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