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的身影自那绝对虚无的天外天境一步踏出,周遭景物流转,时空变换,再定睛时,已立于一片熟悉的山水之间——正是他记忆中的衡道山所在。
然而,眼前景象却令他眉头骤然紧锁。
哪里还有什么云雾缭绕、机关密布的驭界枢?目光所及,唯有一片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焦土碎石。巍峨的山体仿佛被巨力硬生生掰断、碾碎,昔日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蜿蜒石阶尽数化为瓦砾,深埋于荒草与污秽之下。唯有几根巨大却焦黑残破的石柱,如同被雷劈火烧后的巨兽骸骨,歪斜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倔强而悲凉地诉说着曾经的存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草木腐朽的霉味,以及一种经年不散、深入骨髓的死寂。更有一丝极淡,却异常顽固、如同附骨之疽般萦绕不散的毁灭性能量残留,冰冷而怨毒,令这片废墟更添几分诡异与不祥。
万载光阴于人界,竟是这般景象。
他静立片刻,碎衣与白发在荒芜的风中微微拂动,与周遭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神识如无形的水银,悄然而又迅速地蔓延开来,细致地扫过每一寸焦土,每一块碎岩。
旋即,不远处一片扭曲动荡的云雾微微波动,一道极其黯淡、近乎透明的虚影缓缓凝聚,其形态轮廓与阿默有七八分相似,气息更是同源而出,此刻却微弱飘忽如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那虚影向着阿默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迟缓而艰难,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沉寂了万载的悲凉。旋即,它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阿默体内。
刹那间,海量的信息与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涌入阿默的识海——
人界万多年的沧桑巨变,王朝更迭,山河易貌。 修真界的动荡纷争,势力起落,道统兴衰。 一个自称为“反修士联盟”的组织如何悄然崛起,其理念极端,视修行者为天地蛀虫,万恶之源。 他们如何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网罗对修士心怀怨恨者,钻研针对修行者的法与器。
以及他们如何最终锁定衡道山,这个在漫长岁月中已成为某种象征的之地,并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突袭……
分身在这些年间如何竭力守护,凭借其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与之周旋,一次次击退或明或暗的侵袭,斩灭过来犯的强敌,苦苦支撑。
但对方准备之充分、手段之酷烈诡异、时机拿捏之精准,远超预料。更有一股……仿佛源自这个灵气渐衰的新时代、充满了对旧日修行体系的怨毒与毁灭欲望的诡异力量在暗中推动,提供了连分身都难以完全理解的支持。
最终,在一场蓄谋已久、毁天灭地的总攻下,敌人如潮水般涌来,各种专门破法、无数的狂轰滥炸被启用。
分身虽倾尽全力,浴血搏杀,剑下亡魂无数,杀得山岳染赤,苍穹变色,却终究独木难支,人力有穷。只能眼睁睁看着衡道山基业被一步步摧毁,千年经营化为飞灰,自身亦遭难以挽回的重创,神魂俱损,仅能勉强维持最后一丝灵识不灭,如同一点残灰,藏匿于此地最深沉的废墟之上,万载孤寂,等待本尊那渺茫的归来。
所有的挣扎、血战、无奈、悲愤与长达万年的坚守与寂灭,此刻皆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自阿默唇边逸出。
他缓缓闭上双眼,复又睁开,那双空洞的白瞳之中,倒映着眼前无尽的荒芜与死寂,深邃得不见底,仿佛能将这万载离别的时光与故地成灰的沧桑尽数吞噬。
纵是早已心若止水,千载天域死战亦未能动摇其根本,此刻面对这故土倾覆之景,亦难免泛起一丝极淡却深沉的波澜。
他低声呢喃,那四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重量,清晰地砸落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上,激起无声的回响:
“反修士联盟……”
识海中的记忆碎片闪烁着微弱却温暖的光。那是他离开人界后最初百年内,分身凭借与他最后一丝联系,遵循他早已留下的嘱托所完成的事。
他看到“自己”轻轻抱起寿元耗尽、容颜却依旧温婉的葛清霏,她的气息微弱如丝,眼神却平静安然。他们踏过崎岖山路,避开纷扰人迹,直至那森然却又蕴含着轮回生机的鬼界大门前。他将她交付给引路的鬼使,动作轻柔。葛清霏最后回望的那一眼,没有恐惧,只有淡淡的告别与信任。
约莫一甲子后,是古灵精怪、却也终究敌不过岁月侵蚀的绮里小媛。记忆中的“她”似乎仍是少女心性,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趣事,抱怨着灵气好像没以前那么舒服了,最后握着他的手,嘟囔着“你回来太慢啦”,然后缓缓闭上眼睛,神态是难得的安宁。分身同样静默地护送她走过最后的旅程,踏入鬼门关。
这两段记忆,在这万载沧桑与故地倾覆的悲凉中,如同冰冷灰烬里残存的两点温暖星火,让阿默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她们得以善终,在相对安宁的年代步入轮回,免去了目睹此后万年浩劫的痛楚,这或许是漫长时光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然而,这丝微弱的暖意迅速被后续排山倒海而来的冰冷记忆所淹没。
分身的记忆清晰地揭示了一切祸乱的根源,依旧系于——九泉。
天地间最浓厚的灵力源泉,维系六界灵气循环的核心枢纽。九泉各具奇能,其浩瀚灵力通过泉眼流转,滋养万物众生,本是天地平衡的基石。
然则,祸根早已种下。自古而来,修士们对力量的追逐从未停歇。历代皆有大量修行者,无论是正是邪,皆汲汲营营,试图窃取九泉之力,或用于修炼,或用于争霸,或用于炼制无上法宝。其所汲取的灵力,远超九泉自然恢复的速度,涓滴偷取,终成江河溃堤之势。
这无异于涸泽而渔,焚林而猎。
分身的记忆画面中,清晰地映照出九泉逐渐衰败的景象:泉眼的光芒日渐黯淡,灵流的奔涌变得迟滞而混乱,原本纯净的灵力中开始掺杂入不易察觉的浑浊与戾气。
过度且无序的汲取,严重扭曲了九泉的自然运转。泉眼灵力失控,时而枯竭如井,时而狂暴决堤,引发周遭地域灵气风暴,反噬其本身根基,更引来冥冥中的天谴诅咒,进一步加速其衰竭进程。
同时,天地间因征战、杀戮、怨憎而产生的煞气日益积聚。这些本应由九泉缓缓净化、转化为平和能量的负面力量,因九泉自身的衰弱而无法被有效处理。煞气不断堆积,最终质变为一种充满毁灭意味的“劫力”。这股劫力超出九泉净化能力,反过来侵蚀灵脉根基,更直接引发火山喷发、洪涝肆虐、地动山摇等恐怖天灾,恶性循环,愈演愈烈。
至为关键的,是泉眼秩序的紊乱。九泉各有其时空特性,尤其是雾魂、无垢等泉,其时间之流的稳定与否,直接影响着整个灵循环系统的协调。随着核心泉眼的衰败,时间之流出现停滞甚至逆乱,彻底破坏了九泉调节人界自然平衡的能力,使得灵气的衰退如同山崩,无可挽回。
记忆的画面最后定格在分身视角中所见的人界末期:灵气浓度已跌至谷底,昔日灵山化作枯山,福地沦为死地。依赖灵气而生的奇花灵草早已绝迹,通灵异兽皆成传说,或饿毙,或退化,或湮灭于劫力引发的天灾之中。修行之路变得千难万险,近乎断绝。生存环境日益严酷,凡人国度亦纷争不断,乱世烽火与天灾交织,一片末世之景。
然而,等待九泉枯竭后的自然恢复,或许需要以万年为单位的漫长岁月,甚至可能遥遥无期。也就在这灵气衰微、天地屏障最为脆弱的至暗时刻,一种前所未有、诡异而恐怖的灾变,悄然降临人间。
起初,只是零星的病例。患者先是感到莫名的疲惫与浑身刺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紧接着,皮肤上开始出现令人悚然的水疱,大小不一,触之即破,流出淡黄色的液体,留下疼痛难忍的糜烂面。病情进展快得骇人,短短数日内,便会发展为广泛性的表皮剥脱,仿佛被人活生生剥去皮肤,露出底下鲜红、脆弱的内层组织,惨不忍睹。
幸存者的皮肤会变得异常粗糙,布满深壑般的皱纹,并出现大片的灰黑色色素沉着,如同被烈火灼烤过又冷却的焦土。更可怕的是眼部的症状——眼泪不再是润滑与情感的宣泄,而是变成了腐蚀性的酸液,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迫使患者极度畏光,终日蜷缩在最黑暗的角落,却依旧无法阻止泪水不断地溢出,灼烧着眼眶与脸颊。
与此同时,患者的体温会飙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皮肤摸上去滚烫灼热,仿佛内在有一团火在燃烧。意识很快陷入模糊、谵妄,最终在极度的痛苦和高热中迅速走向死亡。
这并非某个村庄或城镇的孤例。疫情如同无声的野火,在同一时间段内,于世界各地几乎同时爆发、蔓延。城镇乡村,十室九空,哀鸿遍野。道路两旁常见倒毙的尸身,因表皮脱落而无法辨认,其状之惨,令目睹者神魂俱颤。
人人自危,是那个时代最真实的写照。最初,人们自然而然地将其归咎于某种未知的、极其凶猛的瘟疫。恐慌驱使着幸存者紧闭门户,断绝与外界的一切往来,试图以此隔绝病魔。起初,这种自我封闭似乎起到了一些效果,新发病例的增长速度确有减缓。
然而,绝望很快再次降临。人们发现,即便足不出户,甚至将患病亲属彻底隔离,那诡异的病魔依旧在不声不响地蔓延。它似乎无孔不入,无法阻挡。病态依旧在无声地蔓延,摧毁着人们对“瘟疫”这一概念的认知,也摧毁着最后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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