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磊推着钱不肯要，舅爷爷却瞪了他一眼，声音带着哭腔却格外坚定：“这是舅爷爷的心意！你爸要是在，肯定不会跟我客气！”他又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桃干，“你弟小鑫爱吃，捎回去给他。”
临走时，舅爷爷攥着张磊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他发疼：“路上慢些，告诉三英，有咱舅家在，天塌不下来！”张磊跨上摩托车，回头望时，舅爷爷还站在老椿树下，手里攥着那副没撕膜的老花镜，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撑在地上的桩。
摩托车驶离王家坳，张磊把舅爷爷给的桃干塞进怀里，胸口暖烘烘的。他拧动车把往镇上的李家集去，那里离王家坳有六里路，是姑爷爷李守业家——姑爷爷是张立伟的亲姑妈，嫁去镇上后，除了过年很少回村，去年张立伟拉货路过，想给姑爷爷送袋玉米，还被姑奶奶嫌“玉米占地方”。
李家集的街面比村里热闹，两旁摆着小摊，卖着水果和日用百货。姑爷爷家在街尾的两层小楼里，是镇上少有的砖房，院门口停着辆半旧的自行车，是姑爷爷赶集用的。张磊刚把摩托车停在门口，就看见姑奶奶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个菜篮，看见他皱了皱眉：“磊子？你咋来了？你爸呢？”
“姑奶奶，我爸……”张磊刚开口，姑爷爷李守业就从堂屋走出来，穿件的确良衬衫，手里捏着个算盘，看见张磊立刻堆起笑：“是磊子啊，快进来坐！你爸是不是拉货赚了钱，让你给我们送东西来了？”
张磊走进堂屋，屋里摆着张八仙桌，铺着塑料桌布，墙角放着台黑白电视——这是镇上少有的稀罕物。他把红布包放在桌上，里面的酥糖硌得桌面“咚”一声响：“姑爷爷，姑奶奶，我爸走了，车祸，昨天没的。灵棚搭好了，想请你们明天去送送他。”
姑爷爷捏算盘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他放下算盘，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茶：“咋就出车祸了？赔偿款下来了吗？够不够办后事？”
姑奶奶把菜篮往地上一放，坐在板凳上叹气道：“哎哟，这可咋整！明天我还得去赶集卖菜呢，你姑爷爷后天要去县城交电费，这一耽误，得少赚多少钱啊！”她瞥了眼红布包，看见酥糖眼睛亮了亮，却又立刻皱起眉，“这酥糖放久了会化，你爸也是，买这干啥！”
张磊攥着水壶的手紧了紧，喉咙发堵：“赔偿款还没下来，明哥在跑手续。我爸说姑爷爷爱吃酥糖，特意从武汉带的……”
姑爷爷咳了声，打断姑奶奶的话：“行了，别说了。立伟是我亲侄子，他走了，我们咋能不去？”他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放在桌上，“这钱你拿着，给立伟买些香烛，算是姑爷爷的心意。明天我和你姑奶奶早点过去，帮着搭把手。”
姑奶奶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去厨房端了碗凉粥：“磊子，饿了吧？喝点粥垫垫。”粥里只有几粒米，清汤寡水的，和舅爷爷家刚蒸好的糖包差得远。她一边看着张磊喝粥，一边念叨：“不是姑奶奶说你爸，拉货就该小心点，这下好了，丢下老婆孩子，多让人操心！”
张磊没喝几口粥，放下碗说：“姑爷爷，姑奶奶，我还要回去守灵，就先走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们。”
姑爷爷点点头，送他到门口，指了指摩托车：“这车该修修了，漆都掉了，不安全。”姑奶奶则把红布包往他怀里塞：“这酥糖你拿回去给小鑫吃吧，我们不爱吃甜的。”张磊看着她明显想留却又客套的样子，没说话，把酥糖又放在了门口的石墩上。
骑上摩托车时，张磊发现车筐里多了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皱巴巴的苹果，是姑爷爷偷偷放的。他捏了捏苹果，有点软，却带着点甜香。摩托车驶离李家集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姑爷爷还站在门口，手里捏着算盘，身影比舅爷爷单薄许多，街面的热闹声裹着他的影子，显得有些孤单。
暮色渐浓，张磊打开摩托车的大灯，光柱在土路上晃出条亮带。车座上的棉垫依旧温暖，怀里的桃干带着舅爷爷家的阳光味，车筐里的竹筐和苹果轻轻晃着，撞出细碎的声响。他攥紧车把，突然觉得摩托车不再沉得像座山——车把上缠着舅爷爷的情义，车筐里装着姑爷爷的客套，这些都是父亲留在世上的牵挂，也是托给他的责任。
路过河桥时，他停下车，往河里丢了颗舅爷爷给的桃干。水波荡开，映着天上的月牙，他想起父亲曾说“舅爷爷是亲娘舅，姑爷爷是亲姑妈，都是一家人，亲疏不一样，心都是真的”。那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舅爷爷的情是粗布般扎实的，姑爷爷的情是的确良般客气的，却都裹着血脉相连的温度。
摩托车驶进张家村时，灵棚的烛火在夜色中亮得真切。张磊看见母亲和明哥站在院门口，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他停稳车，从怀里掏出桃干：“妈，舅爷爷给小鑫带的桃干。”又指了指车筐，“姑爷爷说明天一早来。”
罗三英摸了摸竹筐，又看了看苹果，抹了把眼角：“你舅爷爷还是老样子，你姑爷爷也不容易。”罗明拍了拍张磊的肩膀，看见他裤腿上的泥点，眼里满是赞许：“辛苦你了，磊子，长大了。”
张磊走进灵棚，供桌的烛火映着父亲的遗照。他把舅爷爷的竹筐放在供桌旁，把姑爷爷的苹果摆在供品里，又从怀里掏出那副没撕膜的老花镜，放在父亲的遗照旁边。风从灵棚缝隙吹进来，烛火晃了晃，他仿佛看见父亲笑着说：“磊子，做得好。”
夜色渐深，灵棚外传来村民守灵的咳嗽声，烛火在蓝布上投下跳动的光影。张磊蹲在供桌旁，攥着父亲的旧手套，掌心的厚茧印硌得他发疼，却也让他心里格外踏实——他知道，父亲留下的不仅是悲伤，还有满车的情义，和一副需要他扛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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